愛爾蘭90後作家薩莉·魯尼被譽爲“千禧一代”的代言人。她寫於2018年的小說《正常人》關注年輕人的成長,該書出版後受到好評,入圍布克獎、女性文學獎、迪倫·托馬斯獎,獲得愛爾蘭年度圖書獎、英國年度圖書獎等榮譽。今年4月,由英國BBC、美國Hulu聯合推出的《正常人》劇集播出,旋即引發大量關注,近期更是摘得艾美獎的多項提名。
小說講述了兩位愛爾蘭年輕人瑪麗安和康奈爾的成長故事。他們的性格與家庭迥然不同:瑪麗安出身富裕,卻被視爲獨來獨往的怪人;康奈爾家庭貧窮,在學校裏大受歡迎。因爲一次偶然的巧合,他們互相結識,彼此的命運也從此交纏在一起,兩人都因爲對方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改變。一年後,他們共同進入都柏林聖三一大學,兩人的遭遇也發生了改變。在互相救贖的“青春敘事”之外,魯尼在小說中還關注了原生家庭、階層差異、社交網絡等現代問題。魯尼更想用這個任何人都能找到共鳴的故事說明,“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另一個人。”
8月8日,上海譯文出版社邀請文藝評論家孫孟晉、作家走走等嘉賓對《正常人》的閱讀體驗與感受做出分享。
“老套”情節中的現代性議題
4月,由BBC出品的電視劇版本《正常人》與觀衆見面。它充滿飽和度過高的青綠色,還原了愛爾蘭冷峻的風景,也是希望、年輕與美好的象徵。劇版《正常人》用唯美的方式表現矛盾與孤獨。觀衆在觸及青春祕聞之時,不會感受到頹廢或沉淪,反而會被這場初戀中表現出來的向善所感動。
小說版《正常人》採取雙視角交叉敘事,奇數章是女主角瑪麗安的口吻,偶數章則是男主角康奈爾。讀者在閱讀時需要用自己的經驗補足細節。小說將時間流切成碎片,用兩百餘頁的篇幅濃縮了五年時光。一些細節也有所出入,比如瑪麗安與康奈爾討論的書單,在電視劇中更偏向文學,而書中則更有政治傾向。電視劇更加“政治正確”,呼應了西方社會的種族問題。康奈爾的其中一任女友在小說中無法看出族裔,在劇中卻被設置爲亞裔。爲康奈爾做心理治療的醫生,劇中是一位黑人女性,但小說沒有明確表明其身份背景。
相比電視劇,小說更具有豐盈度,將兩個人的心理變化詮釋得更爲具體。小說利用倒敘、插敘與閃回等方式妥善處理了節奏。魯尼精確利落的用詞也使小說呈現與電視劇相異的觀感。從處女作《聊天記錄》到《正常人》,魯尼描寫的都是20歲左右的青年人,但作品有着更大的普適度,任何年齡層次的人都能進入魯尼的“青春文學”,瞭解“千禧一代”的所思所想。
“正常人”,指的是身心都沒有受到傷害的人。但“正常人”的定義值得思考。廣義上的“正常”指的是生理上的完整,但對於更纖細敏感的人來說,他所擁有的同理心與代入感,可能不爲普通大衆接受。劇中的兩位主人公就是非典型意義上的“正常人”。女主角瑪麗安家庭富裕,但童年喪父,成長過程中受到兄長與母親的暴力。康奈爾同樣來自單親家庭,高中時廣受歡迎,進入大學後出現精神問題。
走走認爲,坦然接受不正常,纔是真正的“正常”。瑪麗安和康奈爾“就像一盆土中的兩株植物,環繞彼此生長”,他們花費五年,在彼此的情感糾葛中接納自己。在中學階段,瑪麗安被孤立,康奈爾更像是一個“正常人”。兩人的遭遇在大學時發生轉折,瑪麗安因爲出身權貴,在社交圈中如魚得水,康奈爾的討好型人格不再有效,他獨身做所有事。在大學畢業時,他們才進入嶄新狀態。
表面上,《正常人》是一個“富家女愛上貧困男孩”的老套故事,但其中的情感與議題都十分現代,譬如金錢、暴力、階級、原生家庭、抑鬱症、性關係。薩莉·魯尼生於1991年,是“千禧一代”的作家。她重新組織老生常談的話題,記錄千禧一代年輕人的情感狀況,還有他們對人生和自我成長的態度。瑪麗安與康奈爾的關係反映了當代英國年輕人對親密關係的態度——他們不再擁有傳統保守的愛情觀,而是在不斷的嘗試中追求更加開放和複雜的關係。開放行爲的背後埋藏着敏感脆弱的心態,這是因爲千禧一代的年輕人需要面對更爲複雜動盪的社會,在傳統與現代的割裂中找到平衡。同時,魯尼在寫作中展示了自己對於女性問題的思考,瑪麗安的轉變是真正接納自己的過程,比起康奈爾,她更體現了一種“絕對的成長”。她還喜歡給書中的人物加上政治立場,強調千禧一代對政治的訴求。
《正常人》 [愛爾蘭]薩莉·魯尼 著 鍾娜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0-7
斷裂階層後的平等關係
金錢在小說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是情節發展的樞紐。魯尼將故事背景放置在受經濟危機影響的愛爾蘭小鎮斯萊格。康奈爾出身貧寒,想選擇更爲賺錢的法律專業就讀。受瑪麗安鼓勵進入聖三一大學就讀文學專業後,他依舊受金錢問題困擾,被上流社交圈排斥在外。直到拿到獎學金,他的生活才漸有餘裕。
金錢指向了階層問題,兩人之間的階級鴻溝幾乎不可跨越:康奈爾的母親在瑪麗安家擔任女僕。走走認爲,康奈爾來自並不富裕的階層,如果要獲得階級躍升,可供選擇的方式並不多。他遵從本心,選擇文學而不是更賺錢的法律作爲專業,承擔了更多的精神壓力,經歷更困難的考驗,這放大了康奈爾身上的自卑與怯懦,也是他在大學期間受抑鬱症困擾的原因之一。
《正常人》用婉轉的方式處理了階級斷裂的問題。魯尼特意塑造了兩位“學霸”式的人物。他們接受西方教育,在高中時閱讀大量書籍,擁有開放視野和深厚學養,也產生了更爲細膩敏感的情緒。在這樣的背景下,儘管他們擁有各自的創傷,但相遇卻帶有浪漫與幸運色彩。他們產生神奇的契合,如同配合完美的雙人滑冰,“她優雅地將自己拋到空中,儘管他不知道要怎麼做,卻每次都能將她接住。”
魯尼沒有放大激烈的階級問題,也沒有過多着筆於人性中的卑劣。《正常人》體現出一種高度的道德審美標準,雙方擁有基於平等的社交關係,都清楚對方會保護自己,互爲後盾。兩個人更是通過磨合與成長,真正改變了對方與自己。孫孟晉認爲,某種意義上,《正常人》是一個理想化的愛情故事,抹平了無法逾越的階層關係。
小說中的兩個人都經歷了塑造人格的過程,是一部記錄了兩人成長的“成長小說”。從高中到大學到畢業,瑪麗安和康奈爾都在這段感情中通過對方來改變自己。瑪麗安從認爲自己不配愛,到發現自己也能配得上康奈爾的愛。相比瑪麗安,康奈爾的成長並不明顯。高中時期,他在世俗意義上更接近“正常”,大學時患上抑鬱症的原因也不那麼充分。在骨子裏,康奈爾始終是一個自卑的人,他依舊無法跨越階級,無法妥善處理感情。所謂的成長,可能只表現爲寫作之路上有所成就,獲得名望上的自信。
魯尼也通過寫作完成自己的成長。走走認爲,《正常人》比起魯尼的第一部小說《聊天記錄》更爲成熟。小說在探索人物內心的同時,也展示了魯尼審視自己內心的過程。《正常人》在西方廣受歡迎,在《紐約時報》《星期日泰晤士報》的暢銷書排行榜中獲得冠軍。這與魯尼個人的背景無法分開。她來自愛爾蘭,是英語世界中的“邊緣人”,學習美國文學,具有跨文化氣質。她所描寫的老派貴族,在尊崇新貴階層的美國讀者眼裏是全然陌生的面孔。魯尼相比同時代青年作家,在心理描寫上格外細膩,英國評論界因此將她比作同樣以純文學進入暢銷榜的亨利·詹姆斯。
與上一部小說《聊天記錄》一樣,《正常人》同樣是開放性結尾。康奈爾決定前往紐約就讀創意寫作專業,瑪麗安選擇留在原地,鼓勵男孩前往美國。在對兩人關係走向的猜想中,走走認爲他們無法再在一起。美國夢的情節設計,意喻着打破階層、朝上晉升,不同的教育體系也給男主提供了另一種生長可能。瑪麗安也被塑造成一個不甘寂寞的女孩,無法忍受長距離戀愛。
社交關係是《正常人》這部小說探討的另一個話題。瑪麗安登場時並不合羣,但進入大學後成爲社交圈中的寵兒。這成爲今日的青年作家關心世界的一個切入口。孫孟晉認爲,魯尼將這種社交關係詮釋爲一種“嚴肅的純情”。兩位年輕人經歷分分合合的“情感遊戲”,更多地關注內心的成長,擁有一種天然的默契感,這使得他們歷經考驗後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這同樣是這本書關注的問題。它展示兩個年輕人的缺陷與不安,用寬容的方式安放這一段撕裂的成長。小說前言中引用艾略特“精神狀態的變化是一個祕密,人們將它命名爲皈依”,它沒有解釋瑪麗安和康奈爾變化的原因,也沒有定義什麼是“正常”,它提示我們:比起深究這些,我們更應該思考“正常”或“非正常”背後的深層原因,用向善的姿態探索人與人之間的平等。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