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15年巴黎恐襲之後,受害者的父親和襲擊者的父親展開了一場對話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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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斯·塞林斯和阿茲蒂尼·阿米摩爾都在2015年11月13日的巴黎恐怖襲擊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當晚,塞林斯的女兒洛拉和阿米摩爾的兒子薩米皆在巴塔克蘭音樂廳內。其中一人遇害,另一人則是襲擊者,後者於現場引爆炸彈自殺。兩個人都只有28歲,且是一國同胞。

洛拉兒時曾輾轉法國、馬提尼克島和埃及三地,長大後她成了一位童書編輯。熱愛運動、旅遊和搖滾樂的她跟好友阿加特住在一起,兩人養了一隻名叫比利的貓。薩米則比較內向,他是一名法國-阿爾及利亞混血兒。他在大學主修法學,後來在巴黎公共交通管理局找了一份工作。但在2013年,他以聖戰者的身份投入了敘利亞戰場。他的父親試圖阻止他,但沒成功。

2017年,薩米的父親聯繫了洛拉的父親,並請求與他面談。當時,塞林斯是11·13巴黎恐怖襲擊倖存者協會的會長。一開始,他對阿米摩爾的請求感到困惑,他很好奇這位恐怖分子的父親會跟他說些什麼。他們在巴士底廣場邊上的一家咖啡廳見了面,此後兩人一直保持聯繫。在政治學家塞巴斯蒂安·布蘇瓦(Sébastien Boussois)的協助下,他們同意把談話記錄出版成書:《我們還有話要說》(We Still Have Words,英文版由Jonathan Hensher翻譯)。本書於11月12日出版,相比先前,此時的法國甚至面臨着更多來自伊斯蘭教徒的攻擊。

塞林斯是一名專攻公共衛生的醫生,第一次會面之前,他問阿米摩爾想談什麼。後者回覆:“我想跟你談談這個悲劇,我覺得,因爲我兒子的關係,我也算是個受害者。”一般人聽到這話可能會十分震驚,但好在塞林斯幾個月前在倫敦參加了奎利姆基金會(注:英國反極端主義組織)的一場會議。會上,好幾位聖戰者的母親受邀講話,分享了她們揹負的重擔和負罪情緒,讓塞林斯感動得淚流滿面。

他認爲,雖然有些恐怖分子的父母對孩子的教育促成了他們後來的罪行,但其他普通的父母是無從責備的。可是,對塞林斯而言,與這個行兇者的父親會面依然讓他感到很不舒服,畢竟這個人的兒子很可能親手殺害了他的女兒,但塞林斯後來克服了這種牴觸感。“我們的會面讓我深受震撼,”他回憶道,“阿茲蒂尼很討人喜歡,他有着了不起的人生經歷。在我看來,他是一個仁愛、熱愛生活、寬容大度,而且善於自我學習的人。”兩個人此後一直保持聯繫。對阿米摩爾而言,他們的談話是“某種形式的心理治療”,讓他得以“以最強烈的言辭譴責暴力”,並“以我所信仰的伊斯蘭教的名義向他人提供幫助”。

《我們還有話要說》

2015年11月13日,此時的阿米摩爾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兒子的消息,兒子加入伊斯蘭國的“聖戰”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當晚,阿米摩爾人在比利時列日,他在那兒開了一家服裝店。那天他特意提前打烊,好坐下來看法國對德國的足球比賽。喬治斯·塞林斯時常與女兒在午休時間相約游泳,他當天早些時候就跟洛拉在泳池碰過面。“我們沒聊什麼特別的。因爲我並不知道這將會是我見她的最後一面,所以聊的盡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塞林斯並沒有問女兒當天晚上的安排。阿米摩爾讓塞林斯多跟他講講洛拉的事。兩位父親互相提問,互相傾聽的這種質樸和鬆弛感可謂十分鼓舞人心,令人動容。

塞林斯問阿米摩爾,是什麼誘使薩米參與了在巴塔克蘭劇院的惡行,阿米摩爾回想起了一些細節,這些都是兒子日後行動的前兆。15歲左右時,薩米在父母(兩人都不是虔誠穆斯林)面前開始表現得越來越不自在。當時,阿米摩爾在巴黎市中心經營一家酒吧,他能感到兒子對自己的工作很不認可。薩米曾拒絕過父親給自己的啤酒。“我能看到他眼中的恨意。”薩米對宗教越來越癡迷,並開始追隨一位比利時的伊瑪目(注:指率領伊斯蘭教徒做禮拜的人),阿米摩爾後來才發現,此人跟一個招募聖戰者的組織有關聯。後來,薩米從大學輟學了。一天,他朝父親大吼:“爸,你的生意之所以不好,是因爲你禱告得不夠。”阿米摩爾當時感覺“就像內臟被人打了一拳”。塞林斯問,小時候,薩米有沒有因爲自己是阿拉伯裔而在法國遭受過歧視。“他從沒抱怨過別人罵他‘骯髒的阿拉伯人’之類的話,”阿米摩爾說,“他生活在一個多元而寬容的環境裏。我們住在一棟四層高的樓房中,每層樓的鄰居都來自不同國家——有摩洛哥裔、阿爾及利亞裔、羅馬尼亞裔、法國本地人和葡萄牙裔。”

《我們還有話要說》一書最打動人之處莫過於兩位父親互訴家庭生活的片段:他們如何與妻子邂逅,如何組建家庭——兩位父親都有三個孩子。兩人都來自地中海沿岸,塞林斯來自比利牛斯山腳的塞特港(法國南部城市),阿米摩爾來自阿爾及利亞的安納巴。此外,兩個人都很熱心,而且向對方展露了非常法國式的友愛,儘管情況特殊。阿米摩爾一生兢兢業業,他早年從事電影行業,20世紀70年代還在法國電影導演克勞德·夏布洛爾的劇組工作過,此後他曾在巴黎市中心經營一家酒吧,後來又在比利時開了服裝店,一直四處奔波。“我總是缺席兒子的生活,”他向塞林斯承認。

書的最後,阿米摩爾給洛拉寫了一封信,塞林斯也給薩米寫了一封。“我們今後的生活是唯一重要的東西,因爲我們也只剩這些了。我很遺憾你對此無從知曉,我對你深表遺憾,很遺憾你爲了追逐某種錯誤的信仰,造成了這麼大的傷害,”塞林斯寫道。阿米摩爾對洛拉說:“一個殘暴的意識形態偷走了你的人生……我是一個失敗的父親嗎?我以爲自己把兒子教導得很好……我非常,非常抱歉,洛拉……我們必須抗爭,讓這種事不再發生。”

本文作者Agnès Poirier的最新作品是《巴黎聖母院:巴黎的靈魂》(Notre Dame: The Soul of Paris)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