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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水馬龍的曼谷市中心，一處五星級酒店前，披塔·林乍倫匆匆跳下摩的。西裝革履的他甩了甩飛馳中被吹亂的頭髮，穿過在大堂前守候他專車卻撲了個空的媒體團，奔向組建聯合政府發佈會的現場。
42歲的他總是面帶和煦的微笑，直面每個尖銳提問，不緊不慢地滿足大批粉絲的合照請求。幾天前，他帶領的年輕黨派遠進黨以出人意料的態勢橫掃了全泰國大部分選區的席位，在軍人政府執政9年以來的大選中脫穎而出。
“今天是嶄新的一天，充滿陽光與希望。”開票當晚的深夜他如是說。然而，成爲泰國總理需要獲得參衆兩院過半席位，最終勝負在8月初見曉。獲得下議院最多席位卻仍不過半的披塔，披着初階段勝利的陽光，馬不停蹄地踏上了入主總理府的荊棘路。
荊棘之路
5月14日的大選創下了泰國史上最高的投票率。5200多萬泰國人用選票呼喚未來的改變。在1400多萬選民的支持下，披塔的遠進黨獲得了下議院151個席位，打破了傳統反對黨爲泰黨的常勝神話。
象徵遠進黨的橙色席捲了泰國的競選版圖。除了拿下曼谷33個選區中的32個，遠進黨更將爲泰黨的鐵票倉——泰北清邁和清萊收入囊中。近20年裏屢選屢勝的爲泰黨僅獲得141個席位。親軍方陣營、支持大麻合法化的泰自豪黨獲得71席；軍人集團現任總理巴育和副總理巴維的黨派獲得席分別爲三四十席。
泰國社會以“變化的旋風”“嗅到繁榮的氣息”描述這場政壇轟動。但披塔的總理之路仍道阻且長。
憲法規定，大選結果出爐後，新當選議員需推選出兩院議長，再由上院250名參議員和下院500名衆議員共同推舉總理。在上下兩院獲得376席是成爲總理的門檻。由於參議員由軍方任命，反對黨只能在下議院合縱連橫。
遠進黨與其他7個反對黨欲組建聯合政府，共獲得312席。日前，遠進黨宣佈已爭取到19名參議員的支持。在兩個月內如何爭取餘下所需40多席，是披塔的難題。
主張軍隊改革；打破官僚體系和政商財閥對社會經濟、政治的壟斷；呼籲修改保護王室的法律，遠近黨是唯一敢於改變政治結構、觸碰泰國社會禁忌的激進民主派。然而，遠進黨的勝選賣點卻是其合縱連橫的羈絆。
經過幾日的磋商權衡，披塔宣讀了八大在野黨簽署的組建聯合政府合作備忘錄。整份聲明並未包含修改侮辱王室法律的條款。在泰國，王室至高無上。法律規定，凡詆譭、侮辱王室成員者，可面臨最高15年徒刑。這一法律由執政者解釋。爲了有效聯合並不能在這一爭議條款上達成共識的反對黨派，他作出了第一次讓步。
在一片融洽中籤下備忘錄後沒幾天，等待他的是更大的取捨。在“聯合政府”仍是空中樓閣的當下，議會議長之爭已提上日程。他信家族控制的爲泰黨認爲自己已答應推舉披塔爲總理，議長之位理所當然由爲泰黨出任。但遠進黨發言人指出，爲了推動該黨提出的改革方案，遠進黨應該出任有權推動法律實施的議長一職。
作爲獲票第二的傳統大黨，爲泰黨在選後的博弈中游刃有餘。與思想激進、政見尖銳的遠進黨相比，它儼然成了力振民生、意識形態不明朗的“溫和”反對黨。若反對黨聯盟破裂，爲泰黨仍可與保守陣營的黨派結合，並獲得軍方集團囊中物—-上議院席位的加持，從而獲得兩院過半席位當選總理。
而缺少爲泰黨的一百多席，遠進黨則無緣總理之位，淪爲反對黨。考慮到遠進黨勝選的巨大不確定性，外界紛紛將議長之位視爲該黨在議會政治中獲得一席之地的最後擔保。若雙方未能談攏，或將由各黨派投票決定。耕耘政壇多年的老手爲泰黨顯然在人脈和政治資源上比初入政壇的遠近黨更有優勢。議長之爭或許是現有聯盟破裂的導火索。
此外，保守黨指控披塔持有媒體股份，違反選舉法。這一案件將被送上泰國憲法法院。他辯稱那是父親的遺產——已倒閉的電視臺0.03%的股份，自己只是進行管理。若法院判定他有違相關規定，輕則將取消他的議員資格，重則或將剝奪其從政資格。
政壇新星
千頭萬緒中，對披塔“不離不棄”的唯有民意。生於1980年、擁有哈佛和麻省理工學院雙碩士文憑的他，是渴望社會公平、一心求變的年輕選民和城市工薪階層的希望，也是泰國社交媒體的流量密碼。
祖籍海南的披塔出生於富裕的商人家庭。其父曾是農業部顧問，叔叔是前總理他信的助手。初中就被送到新西蘭的他對政治和社會經濟問題深感興趣。“我被送到新西蘭一個偏僻的地方，當時只有三個電視頻道。你要麼看澳大利亞肥皂劇，要麼看議會辯論”。
紋身、染髮、酷愛搖滾的青年披塔回到泰國法政大學讀本科。他是第一個獲得哈佛獎學金的泰國人。父親突然病逝，25歲的他不得不回國接管家族企業。僅用了幾個月，他還清了父親創立公司時欠下的上億泰銖債務，並在兩年內將公司打造成東南亞第三大米糠油企業。其後他曾擔任叫車公司Grab的執行董事。
平時總以白襯衫、牛仔褲、運動鞋出現在公衆視線的他，會像工薪階層般在近40度的天氣中吃露天街邊攤，會在拉票結束的深夜裏一個人去攀巖館釋放剩下的能量，像每個奔波在都市生活中的年輕人一樣抱怨：“太晚下班，連運動都難找到伴兒。”他可以正襟危坐於重要發佈會現場，在英泰文間轉變自如，應答媒體問題，同時充當主持人，在把握時間、分配提問機會上做到滴水不漏，也能在尖銳話題上正面出擊，列數字、分要點，用邏輯清晰的幾段話迴應辯論舞臺上的挑戰。
他給年輕人的建議是“不要隨波逐流，找到人生中重要的事情和多聽歌”，也會在被年輕粉絲表白時低頭羞澀一笑，回之以“比心”的手勢。選前的兩個星期內，他的抖音、ig平臺關注量指數型增長。網民紛紛評論道，“我還沒習慣有一個英語這麼好又接地氣的總理”“他組織信息的能力太令人驚歎了”。
披塔也不是一個完美的人。2019年與前妻女演員楚迪瑪離婚之初，女方曾控訴其家暴、控制狂和妒忌心強，後以法院判其家暴指控不成立告終。事後楚迪瑪發帖說，“事情已過去，我已原諒他”，並多次助攻其選戰。
這一插曲並未掀起波瀾，善忘的網絡世界反而很快聚焦於披塔和女兒間的溫馨瞬間。單親爸爸在繁忙選戰中對女兒無微不至的寵愛照顧，助增了披塔的熱度。
泰國格勒大學政治傳播學院院長楠塔娜評價說，憑着出色的能力，親民的形象，自然得體的舉止，披塔所到之處都會變成支持者的追星現場。初入政壇、資金不足的遠進黨連拉票宣傳牌都不足，卻能利用社交媒體的力量化危爲機，不僅把該黨的動向剪輯成精美簡潔的小視頻廣泛傳播，還藉此展現披塔的個人生活、工作，成功塑造一個立體、有魅力、擁有革新思維的年輕領袖形象，讓人們一打開手機就能看到他的風采，瞭解他的主張，瞬間拉近了和選民間的距離。
她說，披塔是唯一一個百忙中擠出時間應戰每場選前辯論的黨魁。“善用政黨辯論宣介自己的政策，展示遠進黨的決心，敢於直面每個尖銳的問題，這些精彩瞬間通過自身社媒團隊的發佈後，還掀起其粉絲共同參與剪輯、加工和傳播的熱潮，以最快的方式深入人心。其他黨派的父輩光環、政治資源在他的個人實力的展露前，都黯然失色。”
民意覺醒
民意的覺醒、政治光譜的改變是這次大選結果的最佳詮釋，泰國朱拉隆功大學政治學教授提提南說。
“選民更傾向於遠進黨大膽的改革措施，可見從前爲泰黨通過民粹政策、大打經濟牌就能籠絡底層民心的年代已過去。新的戰場轉移到政治結構、官僚體系、軍隊和王室的改革以及尋求社會公平上。人們相信這是能夠改善經濟、政治的方式。”他說。
過去的20年，他信家族領導的爲泰黨在所有大選中獲得最高票數。他信及其妹妹英拉在任期間實施了系列推動農村地區發展、減少貧困、醫療保障和社會福利的政策，贏得了佔泰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支持，也被打上民粹的印記。
代表中產階級、保守官僚階層利益的精英與保皇派在選舉制度之下無法獲得執政的機會，與他信陣營進行鬥爭，泰國一度陷入街頭示威、社會動盪中。2014年，忠於皇室的軍方發動政變，推翻了英拉政府，開啓了長達九年的軍人政府時期。
儘管2019年泰國舉行大選，軍方試圖通過“民選”的操作洗刷政變上臺的標記，但在軍方制定的不公平選舉規則下勝選的巴育政府並不得民心。軍人政府在經濟上保守，政治上官僚習氣嚴重，未能改變權貴盤踞、政商勾結的政治生態，泰國社會早已人心思變。
遠進黨的前身是軍人政府長期執政下崛起的新未來黨。該黨力主從根本上改革政治架構，廢除褻瀆王室的法律，被保守勢力視爲冒天下之大不韙。後來因媒體持股、政治獻金等罪名被解散。
披塔帶領的遠進黨延續了新未來黨的綱領，但政治表達上相對溫和，除了推出老年人社會保障等惠民政策，其改革褻瀆君主法、取消強制募兵制、權力分散、反對壟斷資本對經濟命脈的把持等主張令年輕選民耳目一新。
來自曼谷的楠西是這些年輕選民之一。28歲的她告訴記者，以前她對政治興趣不大，會因爲“沒有更好的選擇”而跟隨父母，將手中一票投給擅長治理經濟的爲泰黨。
“但今年不一樣，因爲有遠進黨。我很認同他們推動社會深層改革的邏輯。他們幾年來堅持的‘只有改變政治架構，才能改變泰國’這一思想深入人心。他們還未執政，就已提出具體的300個政策，更規劃好每階段落實的路線圖。他們是唯一堅定表明不與軍方聯盟的黨派，比起其他黨派爲了獲得權力而在原則問題上曖昧不明的表態，我更希望他們上臺。”她說。
談起爲泰黨，楠西說，“他們的全盛時期恰好是我小時候，我對他們的認知不多，即沒有享受到他們執政帶來的利好，也對他們帶來的社會紛爭印象不深。但不太認同他們的’家族政治’和沒什麼新意的政策主張。”
（來源：亞太日報 APD New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