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一個冷雨天,徐則臣的散步習慣並沒有被天氣打斷。像往常一樣,晚上六點半,他一秒不差地下樓。他住在五環外,北京西北郊,小區附近有個有小公園。白天他曾和《中國新聞週刊》記者約好晚上六點半左右通話,電話接通後,徐則臣解釋,下樓時手機揣在兜裏,沒有及時看到。實際上,他的回覆只遲了一分鐘。
散步讓談話也有了漫遊之意。在這次採訪臨近結束時,徐則臣提到了導師曹文軒,他並沒有談觀念或方法,而是回憶起跟曹文軒吃飯的往事。曹文軒習慣比約飯時間提前十分鐘到,偶爾不能提前抵達,會發信息告知。“他說的晚一會不是遲到,只是不能提前。” 徐則臣說,就是在這些方面,導師曹文軒影響了自己。
2019年10月,徐則臣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不管徐則臣內心是否在意,他確實是70後作家裏第一個拿茅盾文學獎的,這是媒體、還有大衆認識他的一個標籤。
在寫作上,他是個早做打算的人。在他的記憶裏,決定當作家的那一刻無比清晰,那是大一暑假在圖書館看完張煒的《家族》。他感到震驚,那麼遙遠的地方竟然有個人和自己想得一樣,而且表達得比自己要好。從此,徐則臣的青年生涯緊密地圍繞“寫作”運轉。寫小說、辦校園刊物、投稿、考北大、辦文學論壇左岸,直到畢業後去《人民文學》當編輯。
2019年8月,徐則臣所著長篇小說《北上》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圖/受訪者提供
沒有岔路。這十年,徐則臣寫了兩部長篇,一部小長篇,一本童話,一本短篇小說集。“我不算是高產。”他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所有寫作在業餘進行,徐則臣安排着自己的寫作節奏,長篇穿插着短篇,小說卡住了就轉手寫童話。總之,不讓自己有閒。
剛出版的《北京西郊故事集》就是徐則臣2010到2017年之間完成的短篇小說結集,和長篇的厚重相比,這本講述京漂青年的小說活潑、放鬆,彷彿來自另一個徐則臣。
屋頂上的北京
小時候,徐則臣喜歡爬高,喜歡在屋頂四下裏張望。寫北漂青年,徐則臣腦海裏浮現的也是一羣年輕人爬上屋頂的樣子。“如果一個人在小巷子裏走,他很容易被淹沒掉。他站到高處,站到屋頂上的時候,他才感覺是獨一個,跟別人區別了開來。”
一羣年輕人在郊區平房的屋頂支起凳子,打牌、吹牛、喝啤酒,趁着酒勁指着遠處的高樓,“早晚有天我要拿下一層。” 到了夜晚,高樓像峽谷,寂靜的道路彷彿河牀,只有這時候,他們纔會想起家鄉。站在屋頂上,四下是大片的平房、荒地,更遙遠處,是一個更大的北京,荒涼感和站在高處升起的莫名希望交織在一起,底色悲涼,這是京漂青年的普遍情緒,那種“漂泊的,認同感、身份認同和心理認同都沒有充分建立起來的、飄忽不定的心態”, 徐則臣很能體會。
徐則臣是2002年來的北京,第一批入住北大在萬柳新建的研究生公寓。當時萬柳只有這一棟樓。四周都是成片的小平房,平房裏有他的朋友。高中畢業後,徐則臣從一所大學讀到另一所大學,很多朋友四散天涯,打工謀生。一些人來到海淀西北四環,被一種新興的生意誘惑,他們遊蕩在北大、人大的門口,攔下路人,問着“哥們,辦證嗎?”那時,一張假造的北大博士文憑一萬塊錢。
90年代末,中國變成世界工廠,外商和港澳臺資企業偏愛有學歷的技術工人,大量農村勞動力卻連高中都沒畢業,假證生意應運而生,徐則臣和小夥伴也神奇地重新被勾連在北京西郊這塊土地上。偶爾朋友會找他,讓他查一下當時的北大校長的名字,或是把一段文字翻譯成英文。
徐則臣那時候喜歡買碟,他逐漸結識了賣盜版碟的、刻章的、刷小廣告的……剛畢業的徐則臣每月拿1500塊工資,房租1100元,經常把麻辣燙當晚餐。他經常和這羣朋友吃飯,“就直來直去,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這些人性格直率、爽快,兩頓飯下來,徐則臣就“打入”了他們的生活。“你能想到的人際關係在那個圈子裏都有。每個人會形成自己的勢力範圍,就像收破爛,這個小區該他管,其他人就別進來。”
這爲徐則臣提供了另一個觀察北京的視角。有一件事讓他印象深刻。徐則臣的一個朋友剛到海淀不久,某天接到一個電話,讓他趕緊過去。到了後才發現是一個女同行被抓,警察讓她交代身上搜出的東西,同行怕事,就全推到了這個朋友身上。當時這個被抓的女人已懷孕,朋友就把事情全認了。義氣比自由重要,實際地過日子又比尊嚴、體面需要優先考慮,這中間不同的生存邏輯和情感道義,徐則臣不想評判對錯,他只想把活生生的人推出來,讓大家看到,“在這個社會上有人這樣生活,也可能只能這樣生活。”
隨着複印和打印的普及,一張假證製作越來越便捷,也越來越不值錢,互聯網和二維碼也讓證件僞造越來越容易被識破,這門灰色生意漸漸衰落,這些朋友也相繼離開北京。很多人是突然從生活裏消失,常常是很久以後,徐則臣接到一串陌生號碼,才發現他們已經回到故鄉換了電話。這些人和這些事都出現在了徐則臣的小說裏。
河流、火車、飛機
徐則臣1978年出生於江蘇東海。他家後面有條河,徐則臣小時候經常拿着一根小草棒,往水裏一扔,看着它流走,想着下一秒、一個小時、一天後它會流到哪裏。那時他家附近有個軍用飛機場,坐在院子裏常常能看見飛機從頭頂過,“他們是誰?從哪來?到哪去?能坐飛機肯定是大人物。” 徐則臣沒事時想着這些 。
真正帶他去外面世界的是火車,長大後他還對綠皮火車有深厚感情。第一次坐火車他六歲,從縣城去連雲港,爲了看牙。醫生用手術刀從他嘴巴里取走一塊東西,是他對城市最初的印象。看完牙父親帶他去看大海,他看到輪船在天邊只是一小點,沒等到輪船靠近就回家了。從那次後,徐則臣就天天盼再坐火車,但這樣的機會不多。上高中之前,他連縣城都沒去過幾次。
而之後一次乘車經歷,則幾乎接近一個隱喻。那時徐則臣高一,第一次一個人坐火車,心裏很緊張,帶了一本《紅與黑》護身。車上有個看着傻傻的人,農民模樣,從兜裏掏出一堆外幣說,哎呀,這是什麼東西。旁邊人說,“外國的錢,很貴的。”“ 那我能不能拿人民幣跟你換一點。”很快人們就圍着一起搶着換錢。徐則臣在一旁也心動又糾結,最終沒換。到了下一站這人下了車,很多人才回過味是受騙了。
很多年以後,徐則臣在北大西門外也遇到一個農民模樣的人,卷着褲子,穿着黃幫解放鞋,擺攤賣九轉香爐,又是一羣人圍着。徐則臣覺得挺好看,就買了下來,回到家用水沖洗,發現香爐是樹脂做的。他一下想到當年那個換鈔票的人。這遲來的受騙,似乎暗喻一個青年從小地方到世界去,必然要經歷的糾結、害怕和受騙。
如今在北京生活了近二十年,北京帶給他驚恐感減少了,新奇感減少了。平常在街上溜達,徐則臣找到了老農民在田間地頭的感覺。他在北京逐漸有了家庭,有了戶口和房子,但卻沒有想象中的那種強烈的歸屬感。只有到了國外,那種曾經的驚恐和稀奇才會復甦。這種感受在紐約最鮮明,他形容走在第五大道,“兩邊的高樓拔地而起,好像樓隨時可以倒下來,前面的路不知道走到哪,有點走在驚濤駭浪裏的感覺。”
這種感覺也出現在《北京西郊故事集》,那些小地方的少年來到大北京後,在屋頂上望見北京的高樓,好像能把人吞沒的峽谷。在小說裏,徐則臣創造了一個名叫木魚的少年,木魚有神經衰弱,平時喜歡跑步,小說就順着木魚的視角,寫到了工地的民工,地鐵上賣唱的、飯店服務員、中關村賣手機的、汽修店維修人員,一個北京郊區世界緩緩鋪展開來。而跑步來自徐則臣的真實經歷,高二那年他一度神經衰弱,耳朵裏各種聲音,爲了夜晚能入睡,他常常獨自去操場跑圈。
徐則臣短篇小說集《北京西郊故事集》。圖/受訪者提供
《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也有一羣站在屋頂上的青年,他們是王朔筆下的,成長在“文革”中的大院子弟。他們打架、叛逆、宣泄荷爾蒙。在那樣的文本里,北京彷彿被歷史按了暫停鍵,充滿自由的味道,它是享受着特權的孩子的地盤,故事常常在離長安街不遠的地方發生,外交部大院、部隊大院、王府井百貨大樓、北海公園。二十年之後的徐則臣寫的是70後的北京,是一個流動的北京。它遠離首都的核心、權力的核心,更加關乎生計,提供着外來者的平民視角。
近些年,徐則臣寫作的座標系也隨着地理的遷移不斷拓展,他常常去海外參加文學活動,參加過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還在愛丁堡駐留寫作過。在愛荷華,世界的另一頭,徐則臣構思自己的長篇《耶路撒冷》。小說的主人公初平陽因爲回老家賣房,和一羣少年夥伴重新在家鄉相遇。他們中間有成功商人,有不停地轉換職業的打工者,有始終沒有在北京找到位置的人,也有從事辦假證,一度輝煌,最後又重重跌落的人。初平陽本人是一個想去耶路撒冷留學的博士生,耶路撒冷代表某種到世界去的精神指向。
其中可以看到徐則臣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爲藍圖,書寫一代人的精神史。他對世界與家鄉關係的看法也愈加辯證,有些人來到世界,紮根下來,而回到老家也不代表完全認同或放棄某種生活與追求,很多時候返回是爲了解決過去殘留的問題,重新出發。
到世界去
五年級時,徐則臣把能找到的所有金庸武俠小說看完,就連父親吊在房樑上的書也取了下來。村裏的書常常沒頭沒尾,他看過不少半截的小說。上了初中他纔開始接觸經典文學, 拿着爺爺給的八塊錢走路去鎮上的新華書店,左挑右挑,最後挑了本七塊九毛五的《三國演義》。他還從高年級同學借來《苔絲》《嘉莉妹妹》《復活》。
那時他最喜歡讀的是《圍城》,說話、寫文章都是一股“錢味”。高二那年,徐則臣寫過兩篇小說,寄了出去,但沒有迴音。到了大學後,有一陣瘋狂迷上魯迅,寫文章追求憂時傷世、沉鬱頓挫,直到後來才漸漸發現自己不是那種人,寫作也不能因爲喜歡哪一種風格就改變自己。他在大學時大量寫作,尋找自己的聲音。
大學畢業後,徐則臣在大學做了兩年老師,受不了當輔導員的繁瑣事務,文學上也缺少交流的同伴,他決定考北大。等到23歲徐則臣從淮陰辭職來到北京時,他已經在《天涯》《山花》一些重要刊物上發表了一些作品。在北大的這段經歷讓他建立了問題意識,寫小說不僅僅是爲了寫出一個好故事,而是要解決跟自己切身相關的問題。
2003年,徐則臣在北大讀研究生,時值SARS,他每天睡到中午,去食堂打飯,看一堆打打殺殺的武俠片,回到宿舍裏就開始看書,晚上再出門散一趟步,然後寫小說。除了寫作,他還跟兩個人一起辦了一個左岸文學論壇,他是總版主,每天掛在網上,發現好的帖子,就把它們不停頂上去。一些文學朋友就是這樣以網名結識,憑對文學的感覺交往,很多年之後纔在現實生活裏見面。
在北大,一個個都是學霸,談起理論來都一套套的,徐則臣因爲寫小說,更多時間用來讀作品,花在理論上的時間不夠,爲此一度十分焦慮。還是導師曹文軒鼓勵他,重心可以放在小說上,理論的東西知道一點就行了。爲了方便讀書,他一度從校外的萬柳公寓搬回校內,租下校內一個院子裏房東加蓋的簡易房子。畢業後,他輾轉過幾個小區,都在北大和中關村一帶,離他筆下的北京西郊始終不遠。
兒子出生後,徐則臣搬到了海淀南路,家門口是當代商場。他的《北京西郊故事集》還在繼續,有一段時間,“如果大雪封門”這六個字始終出現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那時他常常推着嬰兒車,帶着兒子在商場裏轉悠。冬天的時候,商場前有個放廣場鴿的小夥,揣着手,臉凍得通紅,“一看就是南方人”,徐則臣沒跟他說過話,卻忍不住想,是什麼讓他堅持在這裏。後來他寫了《如果大雪封門》,來自南方的年輕人林慧聰在北京堅持着搖搖欲墜的生活,願望是看一場真正的大雪。
最近他回了一趟“西郊”一帶,過去的小平房已經全部拆掉,彷彿過去的貧窮從來不曾存在。搬到西北五環外百望山的徐則臣,家附近有很多回遷戶。他開始從更多樣的層面觀察這座城市。比如,那些老北京是怎麼看待這些年的變化,這裏面一定有沉痛的故事,再比如那些從北京去海外又回來的人,以及那些從外國來中國的人,又是怎麼看待北京。他的視野不斷地“到世界去”,對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認同一直保有興趣,新小說故事放在愛丁堡,藉着偵探小說的外殼,講海外生活的華人的故事。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