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之火》:讓碎片裏漏出點點人性之光,纔好看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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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兩種價值觀的碰撞,簡化爲種族之別及由此產生的歧視,趣致頓減。這是HULU新劇《星星之火》(Little Fires Everywhere)給人的第一感覺。

瑞斯·威瑟斯彭和凱麗·華盛頓在劇中呈雙女主鼎立。前者延續《大小謊言》(Big Little Lies)中的角色設定,飾演俄亥俄州富裕小鎮肖克爾高地的兼職女記者,四個孩子的母親埃蓮娜。這個角色身上聚集一系列美劇中的“完美主婦”特質,優越、自律、勤勞,和祖先清教徒開拓者一樣有顆堅強的心臟,並由財富鍍上一層事事遊刃有餘、處處如魚得水的金。“充分融入社會才能獲得最大成功”,埃蓮娜的人生信條帶有1990年代美國式的天真強橫。

她是社會動物,華盛頓飾演的米婭則是獨狼,行跡至此,闖入她的生活。華盛頓在塑造米婭時爲她賦予獸類的面部表情——說話前上脣微微掀起,做出野獸受到威脅時露出犬齒的樣子。藝術家米婭帶着女兒珀爾(萊克西·安特伍德飾)四處遷徙,在每個地方住幾個月到一年不等,作品完成就離開,生計靠出售作品和打零工維持。

《星星之火》主角手持原著拍攝宣傳照,該書中文譯名爲《小小小小的火》

記者和藝術家,職業屬性使然,都以探索爲生,本來是最易互相理解的羣體,這裏卻完全雞同鴨講,埃蓮娜和米婭之間些微建立的友誼迅速被憤怒熄滅。《星星之火》是有原著的——華裔女作家伍綺詩的暢銷小說,書中並未點明米婭母女的種族。劇中她們以美麗的黑人形象現身(女兒珀爾或許是混血),顯然是迎合了近年影視劇對種族題材的偏愛,但也很可惜地把一個好題材閹割了。

住在大房子裏的埃蓮娜一家六口,和租了埃蓮娜另一棟祖傳房子裏公寓一間的米婭母女,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安穩和成功的生活,與顛沛中不斷創造的生活,在任何人類社會中都曾長期共存。好一點的情況,兩種生活相安無事,走街串巷的藝人爲定居村落的人帶來新鮮的消息和消遣,貨郎挑來琳琅滿目的商品,行腳僧攜帶神祕和祝福而至。壞一點,定居者和浪行者彼此警惕,互相仇視,就像埃蓮娜第一次看見在車中過夜的米婭母女,毫不猶豫便報了警。鎮上不該出現來路不明的陌生人。

《星星之火》劇照

米婭母女租了埃蓮娜的房子,兩家的小孩互相熟悉之後,兩個世界的人不得不擠進同一個宇宙。這是個容量很大的開場,但一季過半,天平完全傾斜,令人興味索然。很多觀衆討厭米婭,因爲她生冷,無禮,警惕易怒,有機心,沒有界限感,行事隨心所欲。作爲母親,女兒珀爾不在她的首位。她以從小帶女兒四處遷徙爲榮,掩耳不願聽女兒對生活的願景——有四堵牆,在一個地方生活得久一點,久到能交到朋友。

相比之下,刻板的埃蓮娜反而顯得可愛了。她的條條框框和對女兒、丈夫、生活一廂情願的愛雖然經常受傷,但至少充滿熱情,令人想到委屈又執着的奶奶的愛。

真正的問題不在於米婭是否是個討人厭的波西米亞藝術家,而是這部劇已經播了四集(第一季一共八集),她的內心與行爲之間依然沒有建立起聯繫。她的作品和引以爲傲的藝術家人格,與時刻刺蝟般的應激狀態是兩套不相干的系統。

米婭和埃蓮娜之間的戲劇張力,以及潛在的和解,必須建立在對她們的悉心描摹上。換句話說,把米婭爲何成爲今天的米婭,孤獨憤怒的流浪藝術家從何而來,她怎麼看待生活和藝術展現在觀衆面前(埃蓮娜同樣),才能推動齒輪的轉動。這個懶不能偷,否則就只是空轉,像現在這樣。

《星星之火》劇照

藝術家和記者的身份被當作附着她們身上的虛飾,粗淺地一筆帶過。埃蓮娜的記者屬性僅僅表現在人頭熟,學校和警局都是她的地盤,背景調查只需一隻蛋糕搞定。裝置藝術/攝影師米婭倒是經常戴着耳機(地下絲絨是她的愛)創作,但她神聖的工作桌更像滿足人設的道具,而不是靈魂的棲居地。難怪當她用相機對準燃燒的藝術品時,我們無動於衷,藝術誕生時刻的顫動全無。

編劇把省下來的筆墨用到哪裏了呢?都用來表現種族問題了。黑人米婭母女和米婭中餐廳打工的夥伴貝比(黃璐飾)是備受歧視的族羣,她們不僅頭上懸着玻璃天花板,天花板就時刻頂在頭上。族羣之別不斷點燃米婭的怒火,等埃蓮娜察覺時,她們已經回不到舉杯共飲,談論陰道和母女關係的夜半時分了。

兩種生活形態和理念的交鋒,窄化爲富裕白人和貧窮少數族裔間的對抗。她們的戰爭主題,也很滑稽地變成了棄嬰爭奪戰。米婭的朋友貝比因爲貧窮扔掉了自己的小孩。小孩被埃蓮娜的友人夫婦收養後,米婭把孩子的下落告訴黃璐,力撐她要回孩子。

故事發展到這裏,不僅埃蓮娜和米婭的職業屬性消失殆盡,她們的個性和歷史也差不多被磨滅了。倆人成了傻白甜白人和憤怒黑人的廣告牌代言人,懷着各自的恐懼投入一場爭奪母親權利的戰爭。

這時故事倒又變得好玩起來了。她們爭奪那個華裔一歲女嬰,做母親的權利,其實是對各自價值觀歇斯底里的捍衛。與此同時,奇妙的錯位產生了。米婭的女兒珀爾被埃蓮娜熱鬧富足的大家庭生活吸引,埃蓮娜孤僻古怪的小女兒伊奇(梅根·斯科特飾)卻戀慕米婭的藝術家生活,厭惡與母親埃蓮娜有關的所有條款。

單薄的母親角色,被萌動的兒女們注入全新的活力。在這羣情感狀況複雜的青少年身上,種族不再是問題。枷鎖解除後,迫不及待想要呼吸和戀愛的孩子們表現出最自然的天性——鄰居家的飯總比自家的好吃。珀爾和伊奇嚮往對方的母親,在柔軟的階段試探人生的可能性。她們的母親則沉浸在失去女兒的深深恐懼中,恐懼加深了她們的敵意。

是誰一把火燒了埃蓮娜的房子一點都不重要。把兩種堅不可摧、自以爲是的生活碰得粉碎,讓碎片裏漏出點點人性之光,纔好看。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