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月,《我的天才女友》(L'amica geniale)第二季開播,兩個小女孩已經成長爲美麗的少女,她們的腳步踏出了那不勒斯的貧民窟,世界的模樣在她們眼前徐徐展開,嶄新的生活應如同她們的青春一般熠熠生輝。但當熟悉的片頭音樂《Whispers》響起,你知道,命運如螺旋階梯,看似上升,卻沒有出路和盡頭。就像這樂曲一般,旋復如不止息的圓舞。
第二季將用八集篇幅講完原著第二部《新名字的故事》,萊農和莉拉的人生,在青年時代急速分化,延續了上一季兩個女孩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暴力、危險、仇恨的描寫,同時愛情與階層是這一季的新主題。
莉拉與斯特凡諾結婚,卻在當天就發現這場婚姻根本不是她想象的樣子,她發現了斯特凡諾與索拉拉兄弟一直以來的骯髒交易,憤怒的莉拉抗拒着斯特凡諾,因而在新婚之夜被毒打。那個曾經在莉拉眼中,聰明、體面、有教養的斯特凡諾,終於呈現出和他的父輩們無二的暴力粗俗。
莉拉對斯特凡諾的感情轉變,在這個鏡頭中展現無疑:莉拉蜷縮在洗手間裏,不願面對妻子的身份,慾火中燒的斯特凡諾威脅她要破門而入,他的臉映在毛玻璃上,自下而上的燈光讓他的臉變得陰森可怖。
遭到強暴和毒打的莉拉回到家中,所有人都對她臉上的傷痕視而不見,一片喜氣洋洋,粉飾太平。暴力是他們的習以爲常,被毒打的女人和若無其事的丈夫是理所當然,莉拉站在所有人的對面,麻木而順從地誇獎新嫂子的訂婚戒指:“漂亮極了。”
但等她從斯特凡諾帶給她的恐懼中緩過神,她又成爲了“莉拉”,而非“卡拉奇太太”。被侮辱,毆打,再反抗,回擊,一次又一次,她以勇士的姿態不屈不撓地要在最逼仄的縫隙中緊緊握住“自己”的歸屬權。第一集最後,借萊農之口,道出了她所反抗的是什麼。
這一季的故事,緊緊圍繞着莉拉、萊農、尼諾三個年輕人展開,一直暗戀着尼諾的萊農將要目睹莉拉和尼諾陷入一段瘋狂的愛情。這也是造成萊農和莉拉之間裂痕和差異加大的一個因素。
萊農、莉拉和尼諾
尼諾是二人命運發生鉅變的催化劑,出於對莉拉的憤怒,萊農不顧一切要擺脫這個她成長的社區,她成了這裏第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男孩訂婚,出版了第一本小說。而莉拉則爲了愛情不顧一切地離婚,卻被尼諾拋棄,一人帶着孩子在工廠屈辱地打工。
但這一季顯然不是僅僅爲講述三人的愛情關係而存在,它同時將展示這三個相似出身同樣聰慧的年輕人,如何在青年時期爲了掙脫原生家庭和社會階層爲他們命定的道路,而付出或艱苦卓絕或曠日持久的努力。
萊農因爲出色的成績,在加利亞尼老師的引薦下,與小知識階層慢慢靠近,和從小生活的社區、和莉拉的生活漸漸疏離,因此,在最初她不能理解莉拉對於斯特凡諾,對於自己婚姻的反抗。
這點在加利亞尼老師家的聚會一場戲中表現得淋漓盡致。萊農在這羣受過教育的年輕知識分子中如魚得水,甚至出衆拔羣,而同她前來的莉拉則在角落格格不入。如果看過第一季的觀衆,應該會想起那場社區裏的新年晚會,當時,莉拉如衆星捧月是所有人的焦點,而萊農則站在角落無人問津。兩人境遇完全逆轉。
第二季的莉拉
第一季的莉拉
萊農在這場派對上與這羣知識分子一同高談闊論引經據典,成功收穫了大家的讚許和羨慕。而莉拉則對此坐立難安。
在回家的路上,莉拉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對萊農和加利亞尼老師等人大加嘲諷。萊農的遊刃有餘刺痛了她的自尊心,她對萊農的嫉妒心爆發。她清晰地看到,萊農無疑在走向比她和社區所有人更高的階層。但同時,也要看到莉拉的嫉妒背後,依然有其極其敏銳的感受力。她的諷刺中,無疑在某種程度上揭露了小知識分子階層的虛僞虛弱。
聚會上,加尼西亞老師本來友好地牽着莉拉的手與她交談,但在看到她手上的婚戒之後,對她失去了興趣。她已經認定這是一個庶民階層、並將永遠被囿於庶民階層的女孩,不值得她投入更多注意力。然而帶着這樣的傲慢和偏見,她同時卻在引導着同階層的年輕人們高談社會改良、世界和平、幫助人類。
這是極其荒謬的場景,小知識分子們(對,小知識分子,他們和後來萊農的丈夫一家人所代表的高級知識分子,又有階層差異)坐在優雅的高樓寓所中,談論如何幫助遭受痛苦的底層人民,如何改變世界,卻對身邊這個底層女孩視如空氣,對高樓之外人民的真實苦痛避之不及。他們並不真正在乎或者意圖給予底層人民幫助。他們所擁有的知識、對人民的關切、改良社會的討論,都是他們中產生活和知識分子身份的必要裝點。他們所述說的概念、革命、改良,都是空中樓閣,無一字來自真實社會實踐和幫助人民的決心。他們用這些討論,炫耀他們所處的特殊階層,彰顯他們思想的特立獨行。
真實的痛苦和人民,整個底層社會,被他們關在這個言之鑿鑿關心世界和人民的派對外。
最諷刺的是,來自底層社會的萊農,掌握了知識,並迅速地學會像這些小知識分子一樣,將知識作爲一種話術,一種身份認同的接頭暗號,裝點並彰顯自己的知識分子身份,得到新階層的接納和認同。這讓莉拉不齒,她說萊農看似知道一切,其實毫無主見,這是一針見血的看法。萊農的觀點輸出,全都來自她的閱讀經驗,是鸚鵡學舌,而非她從閱讀和生活實踐中歸納總結的屬於自己的觀點。
萊農對這個階層本能的迎合,本質上和社區裏的女人逢迎討好有錢的男人們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是討好的對象,討好的手段變了而已。萊農在這裏,跨越階層的野心已初見端倪。
而莉拉在這個她格格不入的派對上,穿過衣香鬢影的人羣,望着層層堆疊的書籍抵達雕飾精美的天花板,聽着他們關懷底層、人民、社會的談話,感受到現實中階層與階層之間的巨大割裂。
即使沒有受過萊農所接受的教育,莉拉的敏感和天分沒有被磨滅,她的聰慧和個性依然銳不可當,她可以從自身經歷和體驗中,迅速總結提煉出屬於自己的觀點。結婚後,她迅速弄明白了丈夫和索拉拉兄弟之間的骯髒交易,從一個小小的肉食店裏,她總結出了“資本的原始積累”、“資本家的骯髒和對人民的剝削”這些概念,簡直是自學成才的女馬克思。她沒有屈服於金錢和權力的魅力,而是唾棄索拉拉們,並利用這些髒錢,幫助她覺得被傷害和侮辱的人們。這是萊農基於自己受資本家壓榨的庶民階層地位,所產生的認知覺醒。她沒有急於擺脫所屬階層往上攀爬,而是向上反抗,向下團結,天生的革命奇才啊。
而對於索拉拉們堅持要把她的婚紗照放在鞋店裏招攬顧客,莉拉巧妙地用藝術手段,完成了女性對來自於男性的凝視和物化的絕妙反擊。這是莉拉對於自己受男權迫害的女性身份的認知覺醒。
尼諾這個人物,則比第一季中豐富了許多。尼諾是有魅力和才華的,但對於這兩點,他的家庭出身並沒有給他堅實的信心,所以他需要反覆確認,需要不斷從他人獲得認可。尼諾喜歡和萊農聊天,對她抱有好感,是因爲在他看來,和他知識水準相當的萊農甘於順從他,傾聽他,認同他。
原著中萊農這樣描述:“他迫切地需要表達自己,複述他讀過的東西,表達自己觀察到的事物,這是他整理自己思想的方式——談話,談話,談話……我和他一樣都想塑造自己作爲讀書人的形象,並且讓別人承認這一點,就像在說: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這就是我要成爲的人。”
他用表達來證明自己的才華,用曖昧來證明自己對女性的魅力。尼諾從小就鄙夷父親的輕浮好色、虛僞造作、沒有責任心,並下決心決不要成爲父親那樣的人,但他卻在逐漸走向他的父親,並最終成爲他父親。第二季中,父親過去的情人把他認成他父親,他十分驚恐地向萊農尋求確認:“我很像我父親嗎?”面對瘋寡婦對他聲聲呼喚“多納託”,他倉皇逃離的虛弱身影和他父親如出一轍。尼諾的一生,可以說是具有古希臘悲劇色彩的一生:人意圖反抗命運的一切嘗試都是徒勞。
而尼諾和莉拉的愛情,其實是莉拉逃離絕望婚姻生活的一條沒有出路的出路。她看到了尼諾和斯特凡諾們的不同,她一度認爲這種不同能讓她也從此不同,但最終她認清:再次去依附一個懦弱自私的男人生活,依然是糟糕的選擇。在尼諾離開她後,她很快清醒,寧願過着艱難的生活,也不回到斯特凡諾的身邊,並拒絕米凱萊的追求。這場暴風雨般的愛情,至少給了她徹底脫離絕望生活,爭取獨立的勇氣。
萊農和莉拉都已經意識到:知識會讓萊農走得比莉拉更遠,教育作爲一種稀缺資源,和金錢、權力一樣,是等級森嚴的社會中的晉身之本。未來,萊農會因這一資源,實現階層跨越。但同時,她會爲了融入新階層,在討好和模仿中,把原本的自我當成一座粗陋的塑像,不斷雕琢至面目全非,試圖渾如天生屬於這個階層,帶着他人目光所織就的枷鎖奮力攀爬,希望全然脫離過去的社區和階層。而陷在社區裏的莉拉,經歷着真實的苦痛,從受侮辱受壓榨,到憑藉個人才華實現經濟獨立,她始終沒有拋下自己的社區,始終認同自己的來處。
換個角度講,莉拉堅定的身份認同也許是源於她世界的狹小,萊農的自我懷疑也許是源於她對於廣闊世界的敬畏。但嚴苛一點來說,萊農從未能實現真正的人格獨立,她的身份認同一直沒有完成,這是她反覆質疑自己,討好他人,模仿他人的根源所在。而莉拉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是她自信的來源。她一直有直面真相的勇氣,而這是萊農欠缺的。
當萊農,以及尼諾,試圖徹底擺脫原階層時,是對命運的反叛,但同時也順應並全盤接受了整個階層固化的世界對於成功、對於社會地位的定義,給自己戴上了金鐐銬。因此,暮年萊農感嘆:“我的整個生命,只是一場爲了提升社會地位的低俗鬥爭。”
而此時,我卻想起了和這部劇八竿子打不着的賈樟柯曾說過:“在個人的選擇上,我們應該成爲個人宿命的反叛者......當你去反叛整個社會保守的價值觀的時候,自由就開始逐漸屬於你。”從這個視角來看,一直對全世界桀驁不馴,最終拋下社會對她的一切定義、規訓、標籤、價值,憑空消失的莉拉,才實現了人們理想主義中的絕對自由。
(來源:澎湃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