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我作爲一檔電視紀錄片的初級研究員在烏干達境內工作,接到的採訪任務是戰爭報道中沉重陰暗卻十分常見的問題。“這裏有會講英語的、被強姦的人嗎?”一個年輕女孩害羞地站了出來,眼睛只敢盯着地面。從那之後,我在世界各地見到了成百上千位戰爭中慘遭強姦的女性。面對願意傾吐遭遇的當事人,我也找到了更友好的記錄方式。
駐外記者克里斯蒂娜·蘭姆在充滿苦痛的新作《我們的身體,他們的戰場》( Our Bodies, Their Battlefield )裏指出,戰爭衝突時期發生的強姦行爲經常被視作偶然性、附帶性的“個人罪行”,而事實上它卻是和“砍刀、棍棒、衝鋒槍一樣的武器”。她總是優先關注單個女性的故事經歷,其中很多人在講出遭遇之後都有種得到認可的感覺,但同時她也很理解其他保持沉默的受害者。這些女性會自感羞恥,或者感覺被羣體排斥。“你無法在歷史書或紀念館裏找到她們的名字,”蘭姆寫道,“但對我來說,她們是真正的英雄。”
雖然強姦已成爲戰場常見現象,卻依然在很大程度上被歷史忽略。不管是蘭姆上學時關於二戰的歷史教科書,還是她兒子學過的書本里,關於強姦都隻字不提。日本政府過了半個世紀,才承認其對“慰安婦”造成的傷害。至於1945年斯大林軍隊進入柏林後大量強姦德國女性的事情,雖早有新聞報道,卻也是在2002年安東尼·比弗爾詳細描寫之後才廣爲人知。俄羅斯政府至今否認這一罪行。
更近些時候,記者和醫療機構紛紛報道了發生在波斯尼亞、盧旺達和剛果的多起強姦事件。剛果境內更有新生嬰兒遭到性虐待,因此被安上羞恥的“世界強姦之都”稱號。但令人苦惱的是,1990年代到2000年代人們逐漸升級的關注卻並未產生任何威懾作用。從2014年起,在伊拉克北部和敘利亞肆虐橫行的三年裏,ISIS領導者還宣稱其士兵可以隨意性侵雅茲迪族女性,因爲她們不是穆斯林。在2017年的緬甸,政府勢力大舉強姦穆斯林族羣羅興亞人。
蘭姆不可避免地萌生了一些陰沉的想法。“男性這樣向女性施虐時,究竟能獲得什麼快樂?難道男性的天性就是如此嗎?”戰爭就意味着規則被打破,如果殺人都已合法化,那麼其他規範也必然遭到破壞。但與此同時,強姦也經常和戰爭發動聯繫在一起。指揮官會容忍甚至要求士兵去強姦,以此侮辱敵軍,恐嚇民衆,人們會驚慌失措地逃走,懷孕女性還會改變該國或該地區的人口結構平衡。敘利亞監獄裏甚至將強暴男性作爲一種懲罰方式。
蘭姆也曾嘗試去採訪施害者,但很難如願。她所見到的ISIS囚犯都矢口否認自己的強姦罪刑,總聲稱是某個養有雅茲迪族奴隸的其他人在這麼做,但可疑的是他們似乎都對這些操作了然於心。二戰期間英國軍隊比其他軍隊犯下的強姦罪更少,這主要源於其軍隊文化。儘管衝突本身十分殘酷,也很少有關於以色列士兵性侵巴勒斯坦人的報道,很可能是因爲以色列國防軍中三分之一爲女性,佔比遠高於絕大多數軍隊。
人們對於強姦的態度也正在逐漸改變。2018年諾貝爾和平獎被授予雅茲迪族競選者納蒂亞·穆拉德,她本人就是戰場強姦的受害者,還有來自剛果布卡武潘奇醫院的外科醫生丹尼斯·穆克維奇。穆克維奇首先創辦了一所專門用於治療遭強姦女性的醫院,通過外科手術爲其修復生理傷害,隨後擴展到心理治療、財政支持和法律建議。他很清楚,剛果境內的士兵和土匪惡棍一樣經常強姦女性。也正因此善舉,穆克維奇醫生經常受到生命威脅。他在採訪中對蘭姆說,“這很花時間,但我們唯一能改變社會的辦法就是終結‘罪而不罰’。”
《我們的身體,他們的戰場》
隨着法治環境的不斷變化,也閃現出了一些希望之光。國際刑事法庭服務於盧旺達的Navanethem Pillay法官意識到,女性目擊者報告的細節證詞非常重要,絲毫不亞於種族屠殺的控告。蘭姆採訪了那些克服恐懼和污名化、勇敢站出來作證的盧旺達女性,內容令人感動。最後,檢察官將強姦和性侵加進了控訴書中。這是國際法庭首次承認強姦罪行,並首次將其視作種族屠殺罪行的一部分。面向前南斯拉夫的國際刑事法庭則更進一步,判定系統性強姦和奴役爲虐待和戰爭罪。這次負責初審定罪的法官依然是女性,來自贊比亞的弗洛倫斯·孟巴。
儘管法律層面已在前進,令人心憂的是,依然沒有人嘗試對那些強姦雅茲迪族女性的ISIS成員判罪。去年12月,曾經被軟禁的政治犯、如今的緬甸首相昂山素季親赴位於海牙的國際刑事法庭,宣稱本國軍事法庭能有效處理任何有關士兵侵犯羅興尼亞人的控訴,但對強姦隻字不提。同時至今國際社會也沒有提及針對位於尼日利亞的博科聖地組織成員的管轄措施,後者持續綁架和奴役女性。2014年,219名在奇博克鎮遭綁架的女學生的悲劇命運,顯示出國際壓力的作用十分有限。儘管包括時任美國第一夫人米歇爾等各界名流紛紛打出社交話題標籤以表憤怒,尼日利亞政府也沒能及時成功營救。雙方協商結果是部分女孩得到釋放,但大多數女孩至今下落成謎。
蘭姆有時會擔心自己打擾別人,但同時也提醒自己不要輕信受騙。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記者,她很容易就能察覺出不太對勁的信息。反性騷擾運動興起時,她的原則就是大體上相信女性,但也從不丟失記者的嚴苛準確。
“從許多方面來說,這段閱讀經歷都會帶你見證人性最邪惡的一面,我要向願意陪我一起忍受的你真正致謝,因爲我深知,這段閱讀絕不輕鬆。”但沉默是女性最大的敵人,也正因如此,在一些人試圖逃離恐懼之時,這本書的意義愈發重要。
本文作者Lindsey Hilsum是一位記者,著有《沙塵暴》(Sandstorm)一書。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