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滅猶太人只是建立一個新的德意志帝國的總體計劃中的次要目標——這一斷言只是歷史學家布倫丹·西姆斯(Brendan Simms)在他的新書《希特勒:一本全球傳記》( Hitler: A Global Biography )中所提出的諸多爭議性結論之一。
本書作者、劍橋大學國際關係學教授西姆斯認爲,納粹獨裁者希特勒當時“沉迷”於英美資本主義的崛起。希特勒將大不列顛和美國視作一個全球性的(聯合)帝國。他對於美國地理和經濟上的疾速擴張印象尤其深刻,認爲這是其實行的滅絕土著的殘忍政策和執行“白人至上”法律制度的結果。
西姆斯認爲,希特勒最初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最後幾年中,以一名德國士兵的身份形成了這些信念。他作爲前線士兵,看到了身強體壯、裝備精良的強大美國軍隊;他們與疲憊不堪、弱不禁風的德國軍隊形成了驚人的對比。希特勒尤其爲這一現象所震驚:一些被俘虜的美國人原本是從德國過去的移民。對他來說,他們正代表了德國衰落的一個關鍵原因:德國正在失去許多最具生產力的公民。
在1918年11月德國投降之後,希特勒得出結論:德國要崛起爲一個全球強國的唯一途徑就是,採取地理擴張和白人種族至上的“美國模式”。
西姆斯認爲,希特勒上臺後的所有重大舉措(包括佔領法國和1941年入侵蘇聯),都是爲了打造一個能夠與英美抗衡的德意志龐大帝國。
他認爲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只是他針對英美勢力多管齊下的“遏制戰略”中的“主要計劃”。在1940年以及和英國的全面戰爭爆發以前,希特勒將德國的猶太人視作“人質”,以制衡“據稱是由猶太人控制的美國”。第二次世界大戰趨於白熱化之後(隨着1940年入侵法國),他再也無法利用這些“人質”了,於是他向他的同黨發出了信號,開始了對猶太人的大規模滅絕。
西姆斯斷言,儘管希特勒公開譴責“猶太人的布爾什維克主義”,但他下令1941年入侵蘇聯的首要目標並不是消滅共產主義,而是爲德國爭取可用於對抗英美敵人的資源。“希特勒瞄準蘇聯的原因,基本不因爲‘它是什麼’(意識形態上),而因爲‘它在哪裏’(地理位置上)。可以說,那並非個人的感情用事。”
《希特勒:一本全球傳記》
這只是西姆斯和大多數當代歐洲歷史學家的觀點背道而馳的結論之一。西姆斯承認,他的書和關於納粹德國的“盛行觀點”相背離。他聲稱,這本傳記是基於“被忽略的”原始資料而寫成。結果就是,他的書寫得很像一篇博士論文,其中包括了足足2800個註釋(大部分是德語文件)。西姆斯一件一件地堆砌事實,呈現出大量證據,但並沒有引人注目的敘述。
引起讀者困惑的另一點是,西姆斯在引用希特勒的話時缺乏語境,這有些令人煩擾。讀者常常會讀到,希特勒“宣稱”、“誓約”或“承諾”某事,但卻不知道他在哪裏或在對誰講話。顯然,希特勒是在全國廣播上演講,還是在貝希特斯加登的茶歇時間和密友們閒聊,是不同的。
交錯歷史
西姆斯曾寫過八本書,其中包括《歐洲:爲至高無上而鬥爭,從1453年至今》( Europe: The Struggle for Supremacy, from 1453 to the Present )。《希特勒:一本全球傳記》的導言指出,作者受到了“交錯歷史”(Histoire croisée)新研究方法的啓迪。這是一個法文術語,“croisée”意爲“相互聯結”或“相互交織”;這種方法(也可稱爲“跨國曆史”)的支持者尋求在全球現象中理解政治和社會發展,它們不單單侷限在主權國家中,而是(國際)趨勢。因此西姆斯認爲,希特勒的驚人崛起不只是德國的產物,而具有國際根源。
但無論西姆斯的寫作理論背景是什麼,很多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戰歷史的學生都會感到很難接受他的一些結論。例如,如果希特勒如此專注於擊敗英美帝國(而不是共產主義),那麼他應該把這作爲他的龐大軍事機器的優先事項。例如,他一直不充分信任德國海軍,該軍事力量本可以切斷美國向英國的供應線。他始終無視少數專家關於美國軍事實力的警告。並且,儘管他曾短暫地考慮過入侵英格蘭,但最終還是遵循了他的“命運”,並下令入侵俄羅斯——一場魯莽的自毀行爲,最終造成包括他自己在內的2500萬人喪生。
西姆斯著作的核心是:假設希特勒精神穩定。西姆斯將希特勒描繪成一個理性、老練精明的成年人(除了他在柏林地堡的最後幾個月)。西姆斯認爲,希特勒是一個受意識形態驅使、有着清晰智力的人,而並非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自戀的反社會者。
與之相反,希特勒兩卷傳記的著名暢銷書作者伊恩·克肖(Ian Kershaw)將希特勒描述爲“空洞的軀殼”,他缺乏任何深入的人際關係。用克肖的話來說,希特勒處於一種“除了自己誰也不關心”的“特權地位”。希特勒在意識形態和軍事策略上都前後搖擺,因此他只是一個自戀者、一個賭徒,一次又一次地冒險只爲了證明他的自我價值。
目前有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研究二戰前後德國與美國之間的關係,西姆斯的書也屬於此類。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一個重新統一的德國參與到“反思歷史”(德語: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這一有關其歷史問題的公開辯論當中,結果之一就是許多新的悼念大屠殺悲劇的遺蹟和博物館紛紛開放。
有鑑於此,一些歷史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建議,美國可以借鑑德國在反思歷史方面的努力,對美國曾經三百年的奴隸制也進行一種類似的公開反思。今年早些時候,美國哲學家和散文家蘇珊·內曼出版了《借鑑德國:直面種族與邪惡記憶》( Learning from the Germans: Confronting Race and the Memory of Evil ),爲這樣一個項目提供了概要。
也許我們正面對着歷史上一個帶有極大諷刺性的糾結。希特勒曾試圖仿效美國以建立德國的種族法律,最終造成了巨大災難,數百萬德國人死亡,一個國家陷入廢墟;75年後的今天,德國現代史卻可能爲美國人提供一種示範:關於如何反思美國曆史上邪惡的奴隸制度。
本文作者James Thornton Harris是一名獨立歷史學家、散文家和記者。他定期爲美國“歷史新聞網”(History News Network)撰稿,其作品還見於紐約《新聞週刊》《洛杉磯時報》《舊金山紀事報》等刊物。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