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普爾曼再次走紅,得益於BBC和HBO對其代表作《黑質三部曲》的最新改編。這部奇思妙想的經典之作中滿是女巫、會講話的披甲熊和精靈(以動物形式存在着的人的另一自我),如今更被渲染上了輝煌壯麗的極致細節。與此同時,普爾曼還帶着他筆下的女主人公萊拉重返虛構世界,爲讀者獻上了最新三部曲《塵埃之書》。這部作品也對他早期著作裏的中心問題做了更深一步的探討:何爲意識的本質?
普爾曼向來熱衷於宏大敘事,包括暗物質和希格斯玻色子在內的科學發現都激發了他的小說創作靈感。書中最大的謎團是被稱作“塵埃”的神祕物質,正出自科學家和哲學家有關意識起源以及頗具挑釁性的泛心論的爭論。
我拜訪了普爾曼毗鄰牛津的宅邸,就他小說蘊藏的深層思想進行了討論,並試圖弄清這位著名的無神論者爲何如此堅持觀察他周遭一切事物的意識。
你爲何重新提起了萊拉以及早期作品《黑質三部曲》中的故事呢?是因爲故事裏還有未竟之事嗎?
普爾曼:是的,主要就是“塵埃”,這也是《塵埃之書》書名裏的關鍵詞。我在《黃金羅盤》最前面的章節裏提到過以大寫字母D開頭的Dust,這是一種無處不在的神祕物質,但瞭解情況的教會卻極度恐懼、避之不及,因爲它似乎與人們的意識、罪惡有着某種奇怪的聯繫,影響着人們所希望控制或驅逐的一切事物。
直到三部曲的最後一部《琥珀望遠鏡》出爐,我對塵埃的刻畫也沒能夠更進一步,所以我一直在思考怎樣才能重新解讀。同時,我對科學界至今沒有弄清暗物質是什麼而深表感激。我把塵埃和宇宙裏的暗物質(通過引力將星系凝聚在一起的物質)有機連接起來,並時刻祈禱着在這本書出版之前人類一定不要發現它的本質。好吧,25年過去了,科學家依然沒弄清楚。事實上他們已經找到了一種新的暗物質形式——暗能量。
《黑質三部曲》 [英]菲利普·普爾曼 著 周景興/周倩/陳俊羣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3-5
書中核心矛盾之一在於理性與想象之間的分裂,以及有關“我們已經失去想象力”的思考。一個世紀前,德國學者馬克思·韋伯就此曾提出一個詞——“希望幻滅”。現在看來,萊拉似乎就是對這個世界的希望幻滅了。
普爾曼:“希望幻滅”是個很好的詞。它是一種心理狀態,在沃茲華斯的詩歌《不朽的啓示頌》裏有更爲精妙的表述。詩歌的開頭是這樣,“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光,草地、樹林、溪流、地球,還有一切稀鬆平常的景象,對我來說都閃耀着天堂般的光亮,光榮鮮活宛如夢境。”那是他尚年幼時寫下的文字,但長大之後,魔法已經逐漸消失了。
萊拉曾問自己,這個宇宙是活着還是死去了?這似乎就是她試圖弄清的問題。那麼怎樣才能讓她再次確信,這個世界依然活着呢?
普爾曼:的確如此。我會在第三部書裏誠實作答。她會踏上一趟尋找自我的旅程。
新書名《祕密的共和國》指的是什麼呢?
普爾曼:我是從一本名叫《精靈、牧神和仙女的祕密共和國》的小書裏“偷”來的標題,作者是17世紀末期的蘇格蘭牧師羅伯特·科克。他一定是位自由爛漫的牧師,因爲他專門研究了當地有關精靈、鬼怪和靈魂的傳奇神話。那是一本充滿魅力的好書,我覺得這麼好的標題實在不該被浪費。正是那個充滿鬼怪、精靈和仙女的民俗世界,代表着人類寶貴的想象力。
我覺得很有趣的一點是,你顯然是忠實的無神論者,無神論將推理和科學視作高於一切的信條。但這個故事卻致力於尋找隱藏在現實背後的部分,通常是理性分析之外的東西。我知道這是一部奇幻小說,但你的故事似乎對過度理性提出了批判。所傳遞的信息是,我們需要重新發現想象力和這個無形的、魔法般的神奇世界。
普爾曼:是的,我有這樣的說法,但在歡迎非理性世界的同時,我並沒將理性拒之門外。我真正拒絕的是威廉·布雷克所說的“單一視角”,認爲只存在一個答案,不管是馬克思主義、科學或是原教旨主義的基督教,一切都要因爲“非對即錯、非黑即白”而歸入某一類別之中。推理和理性之所以享有如此之高的地位,是因爲在過去三四百年來,科學發現讓人類受益頗豐。但如果你只允許自己透過科學思維方式的濾鏡來看問題,那就必將錯過很多。
我正在讀菲利普·高夫寫的一本很棒的書。他是一位對泛心論很感興趣的哲學家。泛心論是有關意識的理論,而意識迄今爲止依然是神祕莫測、值得討論的東西。顯然,我們都是由物質構成的,看看我們身體裏的每個細胞、每個原子、每個分子,全都是物質。不管把這些物質切分到多細,我們都無法找到任何靈魂或精神,即便如此,它們也都是有意識的。傳統的解釋方法是,身體負責承擔物質需做的事情,靈魂負責意識相關的事情。但那越來越難以令人信服。所有有關意識的科學探索似乎都陷入困惑、失敗,或者無法協調的悖論之中。
泛心論的意義以及我希望告訴讀者的,正是意識是物質普遍的性質。我們都接受了聚集是物質的正常性質,電荷也是如此。如果大家也能認識到,意識只不過是物質得以存在的一種狀態,那麼問題就解決了。一切事物都有意識。這個意思不是說我現在喝着的這杯茶有意識,並且在跟我說“加油,趕緊的,你還沒喝完呢”,也並不代表樹上的每片葉子都和我一樣有着自我意識。絕非如此,但是意識是遍及一切事物的存在。雖然很多哲學家感覺難以理解,但詩人往往覺得很好接受。在我看來,另一位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布萊克在“泛心論”這個詞出現之前就是一位泛心論者了——他曾說,“塵埃的每個微粒都在愉悅地呼吸着。”所以我認爲,“世界是鮮活的,世界是有意識的”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人們不需要依靠基督或是穆斯林教神靈來維持這一信仰。
絕大多數科學家都堅信,大腦才能產生意識。但要說一切事物都有意識,甚至包括沒有生命的事物也是如此,是具有顛覆性的革命觀點,不是嗎?
普爾曼:是的,這是革命性的。我把這一說法比作哥白尼式革命。站在這個龐大的固體地球上,當我們看見太陽、月亮在天空中移動,看見行星在羣星中穿梭,便出自理性推斷這一切天體都在圍繞地球運動。但隨着觀察越來越準確,事情變得很難解釋了,直到哥白尼最後提出“我們想象一下,太陽是靜止的,地球在繞着太陽轉動”。只要那樣做了,一切問題都煙消雲散。對我而言,泛心論和這個問題非常相像。
菲利普·普爾曼 圖片來源:Chris Boland
試着想象全世界都活着,也是萊拉麪臨的挑戰,這爲我們開啓了一種關於如何看世界的截然不同的心態。
普爾曼:當然是的,在我看來,這正是格蕾塔·桑伯格、“抗議滅絕”活動以及持強烈反對意見的年輕人們的心態。我有種這樣的感覺,迄今爲止,這個世界的統治者們依然將其視作一個了無生氣、可肆意妄爲的地方,他們可以隨意開採煤礦,泵出原油,隨意焚燒,盡情讓煙霧排入大氣,因爲這一切都沒有生命,不會產生任何影響。而如今,我們付出了沉重代價之後才發現這非小事。詹姆斯·洛夫洛克的“蓋亞假說”也反映了有同樣的體會。
你將這種神祕物質稱爲塵埃,在某種程度上和意識聯繫了起來。這是故事謎團裏的一部分,不過能再多聊一聊嗎?
普爾曼: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發現的希格斯玻色子是啓發我構思的元素之一。一切事物都存在希格斯力場,場域中便有希格斯玻色子這種微粒。這是這杯茶在我端起來時產生重量的原因。也正因如此,架子上的東西停在原地,而不會飄到其他地方。希格斯力場和微粒爲我的“塵埃說”提供了很好的參考模型。塵埃就是微粒,與之相關的場域就像是希格斯力場,我稱之爲“盧薩科夫場”,他廣泛存在於所有物體上。
爲什麼和塵埃有關的一切都很神祕?爲什麼教會想要控制它呢?
普爾曼:這就像17世紀迫害伽利略的天主教裁判所一樣,他因爲提出“太陽是宇宙中心”的新觀點而受到摧殘。教會之所以施以淫威,是因爲他們和聖經所言不同。掌控一切的教會還試圖像控制人們行爲一樣控制大家的思想,瘋狂爲如今已被驗證爲謬論的信息辯護。我書裏的天主教會就利用“塵埃”做着同樣的事情。
和伴隨着青春期一同到來的意識密切相關,人的性慾開始覺醒,還出現了布萊克所說的“從純真到閱歷”的改變。他們將這種覺醒視作罪惡,彷彿又回到了《創世紀》里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兩人因爲吃下善惡樹上的蘋果而被定罪。識別出善與惡才標誌着他們的出世,不再天真無知,不得不離開天堂。我在《黑質三部曲》裏喻指過這個故事。
這個瞬間通常被認爲是墮落。但在你看來,吃下蘋果就是他們發現自我意識的時刻。
普爾曼:是的。我理解人們爲何認爲這是異教邪說,但我永遠無法理解,爲何神明創造了我們,卻不希望我們瞭解世界,爲何會用知識信息誘惑我們,卻又禁止我們享受求知的樂趣。這對我來說太瘋狂了。
本文作者Steve Paulson爲自由撰稿人,作品見於《赫芬頓郵報》《Slate》雜誌等刊物。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