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上旬,受命負責修復巴黎聖母院的法國將軍讓-路易·喬治林證實了一條糟糕的消息:去年4月那場災難性的大火摧毀了教堂塔尖、屋頂和部分拱頂,9個月之後,我們仍然無法確定教堂的命運。“聖母院仍處於危急狀態,”喬治林告訴法國電視臺CNews。
聖誕節時,民衆沒能在這個備受喜愛的國家象徵裏舉行聖誕彌撒,裝飾華麗的西立面外的公共廣場上也沒有擺放聖誕樹。節日就這樣過去了。我(指本文作者Philip Kennicott)10月經過那裏,看到這座宏偉的教堂禁止遊客入內也不由得爲之心痛。作家西萊爾·貝洛克曾將巴黎聖母院比作一位女族長,她雖沉默寡言,衆人卻能心照不宣地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威嚴。如今,她不只是沉默寡言,而是一言不發了。
去年12月,由喬治林領導的公共委員會召開了第一次會議,顯而易見,在如何修復大教堂這個問題上,法國人仍未達成共識。幾周之前,法國國家古蹟中心首席建築師菲利普·維倫紐夫在一次公開採訪中說,他寧願辭職,也不會像總統馬克龍提議的那樣在大教堂頂上建一座現代尖塔。而喬治林對此的迴應是喊話讓他“閉嘴”。
儘管在法國,公衆對建築和保護的討論並非不合時宜,但這樣的言論還是引發了國際轟動。
1947年春天的第一個週日,巴黎聖母院所在的西堤島附近,巴黎人在塞納河畔釣魚 圖片來源: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4月15日,巴黎聖母院的屋頂被大火吞噬,旁觀者就站在一邊 圖片來源:Geoffroy van der Hasselt/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這種爭論很典型,”法國文化部遺產總司司長菲利普·巴爾巴去年秋天接受採訪時說,“我們是通過分析建築的歷史背景來儘可能還原,還是嘗試做一些更有創意的東西?”巴爾巴舉了盧浮宮玻璃金字塔的例子來說明後者,貝聿銘的這個設計就是在城市極其神聖的文化場所中心引入了現代主義元素。
變化也已經成爲經典。在過去的幾個世紀,尤其是在13世紀中葉建築主體完成後,巴黎聖母院的建築風格基本沒有什麼變化,但它在歷史上也曾經歷過重大改變。法國,還有世界上很多其他國家都在期待着這座宏偉的大教堂會變成什麼樣子,很顯然,最終的結果將會是一個混合體:歷史混同着想象,12世紀融合着21世紀,藝術和文學作品中的虛構建築摻雜着一堆被建了又重建長達九個世紀的石塊。
巴黎聖母院位於巴黎古城區的中心——塞納河上的一個小島。大教堂誕生前的幾個世紀,這裏一直是人們舉行宗教儀式的地方。1160年,一位傑出的官員——莫里斯·德·薩利當選巴黎主教,隨即開始計劃修建一座大型教堂,用以紀念聖母瑪利亞。
12世紀的巴黎
爲了給聖母院騰出空間,其他建築,包括聖艾蒂安大教堂,都被逐漸拆除了。聖母院於1163年奠基,國王路易七世和教皇亞歷山大三世都出席了儀式,第一個主要的建設期也由此拉開序幕。到1182年,教堂唱詩班坐席的大部分工程都已完工,標誌性的飛扶壁支撐着高高的牆壁和屋頂。唱詩班坐席是教堂禮拜儀式的核心,後來只供神職人員使用。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中殿工程將教堂的中軸不斷向西延伸。直到1220年,大教堂早期的基本形態大體完工。
從13世紀20年代中期開始,巴黎聖母院的許多部分又被重新改造,以求更符合當時的建築品味。西側的兩座塔樓就是在當時修建完成的,中殿和耳堂的交匯處還增加了一個尖頂。原始建築的最後一個主要修建階段結束於14世紀中期,距離教堂開始修建已有150多年了。
在18世紀晚期,人們爲防止原先的尖頂腐爛倒塌,便將其拆除了。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聖母院都是沒有尖頂的。後來一項長達20年的大規模翻修工程啓動,尤金·伊曼紐爾·維奧萊特-勒杜克設計的尖塔於1859年被加了進來。在接下來的160年裏,修葺工程仍在繼續。
巴黎聖母院經過幾個世紀的修復和重建,已經出現了許多爭議的聲音。就在法國大革命前不久,聖母院被刷成了白色,一位著名的批評家抱怨說,這座宏偉的建築已經“失去了它那莊嚴的色彩,失去了它那令人肅然起敬的壯麗黑暗”。從19世紀40年代開始,幾十年間的零星維護、使用,再加上修復工作中偶爾會出現的偏差,使得這座教堂幾乎是被徹底“重建”了,很多歷史學家都把它當作19世紀的教堂,而不是中世紀教堂。
事實上,13世紀的一場大火促成了一次極其重要的改造,這場大火與2019年的大火十分相似,都發生在拱頂上方的屋頂空間內。究竟是那場大火迫使教堂的管理人員不得不重建,還是他們爲了更新建築以火災作爲藉口,真相尚不得而知,但這次重建帶來了很大的變化。
2016年7月,遊客正在參觀巴黎聖母院。法國總統馬克龍可能就是決定聖母院下一個新形式的人,儘管還不清楚他會在多大程度上聽從專家、傳統派、天主教會和保護主義者的意見 圖片來源:Matthieu Alexandre/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索邦大學的丹妮·桑德隆和瓦薩學院已故的安德魯·塔隆曾在2019年大火前對巴黎聖母院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激光測量,他們即將出版的關於巴黎聖母院的新書也部分基於這次測量,書中寫道,“巴黎聖母院僅僅存在了60年左右,就已經風光不再。”13世紀的法國,衆人正在建造新的大教堂,老教堂都被拆除或重建了,改造成更高聳、更輕盈、更縱向延伸的樣式,以納入更多光線,彷彿教堂的四壁是抻開的玻璃窗簾,而不是笨重的石柱。在這樣的風格趨勢下,聖母院的天窗加大了,屋頂也改了,還重建了飛扶壁,雖然教堂改造得更時髦了,但依舊保持着相對較暗的光線。
第二次徹底改造可以追溯到1831年,當時維克多·雨果出版了《巴黎聖母院》。這本以15世紀爲背景的小說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這個講述愛、慾望與背叛的故事中,聖母院本身就是一個主要角色。雨果想通過這部小說激發人們對法國的哥特式建築和中世紀建築遺產的興趣,他成功了。巴黎聖母院當時處於嚴重的失修狀態,卻因這部小說再一次被人發現,人們成立了多個政府委員會來幫助國家解決我們今天所說的文化古蹟保護問題。
修復巴黎聖母院的項目迫在眉睫,尤金·伊曼紐爾·維奧萊特-勒杜克就是當時負責修復的兩位建築師之一,他開始全面改造大教堂,也因此引發了不少爭議。在巴黎聖母院的歷史上,或許沒有人比維奧萊特-勒杜克更瞭解它——它的古怪之處,還有結構上的怪癖和弱點,也沒有人比他更強烈地厭惡早期的翻修,那些翻修改變了建築物原本的哥特式設計。維奧萊特-勒杜克對修復的定義更像是當代戲劇導演對古老劇本的處理,“修復一座建築,”他寫道,“不是進行維護、維修,也不是把它重做一遍,而是要把它重新建成一種在當時可能從未出現過的樣子。”
維奧萊特-勒杜克改造了窗戶,在飛扶壁的基礎上添加了裝飾元素,重做了雕像,還創作了大量奇形怪狀的怪獸石像,現在的遊客通常都會以爲這些怪誕的石像是聖母院哥特風格的精髓所在。他還用木頭和鉛建造了一座新的尖頂,代替18世紀中期因損毀而被拆除的尖頂。
這些變化很快就深入到了建築物的公衆記憶中。我記得曾經收到過一張來自巴黎的明信片,背面展示了經典形象:埃菲爾鐵塔,前景是維奧萊特-勒杜克創作的石像鬼。這張照片並不是在進行新舊對比,這兩個形象都是19世紀巴黎城市改造的結果。
查爾斯·麥裏森1853年的蝕刻版畫《吸血鬼》畫的就是建築師尤金·伊曼紐爾·維奧萊特-勒杜克爲巴黎聖母院設計的一座怪誕雕像 圖片來源:Rosenwald Collection/National Gallery of Art
查爾斯·麥裏森1853年的蝕刻版畫《吸血鬼》( Le Stryge )是法國19世紀的著名形象,畫中的吸血鬼就是維奧萊特-勒杜克爲巴黎聖母院設計的一座怪誕石獸,它輕蔑地吐着舌頭,凝視着古老巴黎的幻象。這一形象增強了巴黎的怪誕感——這個城市的本質就是美麗與骯髒交織,充滿了矛盾和殘酷對比,正如波德萊爾那首著名的詩:“醫院、妓院、煉獄、地獄和勞改場, 一切極惡全像花兒一樣盛開……(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惡之花》,錢春綺譯本)”
2019年春天,教堂正在進行最新的翻修工程,尖頂周圍搭起了腳手架用於維修。就在火災發生前幾天,尖頂底部的16尊雕像被移走了。
4月15日,一場大火倏忽而至。火焰熊熊燃燒了幾個小時,最終摧毀了聖母院的尖頂、屋頂和內部木材。大衆早期都推測是電源或菸頭導致起火,但官方至今尚未給出確切的原因。
火災發生後,人們立刻就開始討論修復問題。教堂應該完全恢復到火災前的狀態嗎?19世紀的尖塔應該重建嗎?還是應該根據21世紀的情況進行現代化改造?
火災之後,巴黎建築博物館展出了巴黎聖母院相關的模型、雕塑和其他物品。該博物館藏有維奧萊特-勒杜克的衆多珍貴藏品,包括全尺寸的巴黎歷史建築模型和中世紀雕塑部件,展現了維奧萊特-勒杜克留下的浩瀚遺產。在20世紀的大部分時間,維奧萊特-勒杜克一直被認爲是一個幻想家,一個像華特·迪士尼那樣的人物,因爲他創造出了自己版本的歷史建築。同時,他也是一個一絲不苟的觀察者,他留下的文件可能是修復聖母院的關鍵。
博物館建築設計部主任弗朗西斯·蘭貝特說,“我們確實可以原原本本地恢復聖母院原先的樣子。”他站在維奧萊特-勒杜克的木尖頂模型前,這個模型本身就是個小型的雕塑奇蹟。“但問題在於,我們真的需要犧牲那麼多樹木來進行修復嗎?”
尖頂和木材成了交織在一起的導火線,法國人的觀點並不是由此劃分成涇渭分明的兩大陣營,而是由此衍生出了無數個支離破碎的意見派別,就像聖母院的玫瑰玻璃窗一樣。環境問題、審美問題、文化問題、捐贈問題、財政問題都隨之而來。
必須使用木材嗎?是輕質材料更好,還是拱頂需要木頭的重量來確保安全性?是否有合規的木材可供使用?1965年非洲築壩時淹沒了一些土地,大片樹木在水下得到了保存和加固,去年,一家加納公司甚至聲稱可以提供這些木材用於修復巴黎聖母院。
當下種種爭議足以說明,相比於此年前衆人對維奧萊特-勒杜克流於表面的推崇,今人對維奧萊特-勒杜克和他的建築改造則有着更深層次的欽佩。“他是天才還是自大狂?”政府遺產總司司長巴爾巴問道。他還補充說,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人們對維奧萊特-勒杜克的看法已經發生了顯著變化,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他的改造已經成爲了聖母院歷史的一部分。事實上,聖母院紅門的一處受損部分最近得到了修復,維奧萊特-勒杜克的元素被原原本本地恢復了出來,這說明了如今的維護工程也包含了19世紀的修復工作。
4月15日,教堂的屋頂下方發生火災,聖母院部分被毀。圖片攝於1月6日 圖片來源:Philippe Lopez/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
最後,馬克龍可能就是決定聖母院下一個新形式的人,儘管還不清楚他會在多大程度上聽從專家、傳統派、天主教會和保護主義者的意見。法國總統通常都想在巴黎打上自己的印記,比如喬治·蓬皮杜支持建設現代文化中心,最終建成了以管線和鋼骨結構外露爲特色的後現代主義建築傑作——蓬皮杜藝術中心;弗朗索瓦·米特朗則支持了貝聿銘的盧浮宮金字塔項目。年輕、傲慢的馬克龍決心在割裂的法國政壇開闢一條新路徑,他正手握一個完美的標誌性項目:用現代手法修復一座古老建築。
“至於決定本身,我認爲只有總統能回答這個問題,”巴爾巴說,“火災當晚他就出現在了大教堂,那時他已經就參與其中了。他很可能會和委員會主席喬治林將軍討論此事,當然還有文化部長。討論之後,他獨自回到總統辦公室又將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這我就無法準確回答了。”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