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浮在天上的情侶、倒掛在半空的神奇動物、各種顏色豔麗的面孔……這些都是馬克·夏加爾畫中最經典的元素。從早期的俄羅斯先鋒藝術到中年逐漸從後印象派、野獸派、立體派等現代藝術中脫穎而出,馬克·夏加爾遊刃有餘地穿梭在20世紀重大的藝術運動中,卻從未真正歸屬任何流派。他依靠內在的詩意力量進行藝術創作,而非繪畫邏輯規則。在很多人眼裏,夏加爾是當之無愧的色彩大師。著名藝術批評家克萊門特·格林伯格認爲,夏加爾“以品藍、紅色、綠色、粉紅以及白色畫出了不少優美的油畫——一個更甜蜜的馬蒂斯本來可能會畫出的那種靜物畫,以及飄浮於充滿感官享受的酒席上空的新郎新娘們”。而夏加爾的好友畢加索說:“馬蒂斯死後,夏加爾是唯一理解色彩的藝術家”。
別樣的色彩和夢幻般的畫面無疑傳遞着畫家內心的甜蜜與歡愉,也讓人驚歎他對生活的想象力,但僅從這一角度理解夏加爾卻是不夠的。長久以來,人們忽略了夏加爾畫作背後的失落與憂愁,也沒有認識到他的生活背景和人生經歷與其創作的關聯。“遇見夏加爾 愛與色彩”展覽如今正在北京舉辦,這也是該巡展在中國的最後一站。展覽涵蓋了夏加爾不同時期的155件作品,包括《戀人和藍驢》《新娘新郎與天使》《紫羅蘭公雞》等經典油畫作品,以及極少完整展出全套《拉·封丹寓言》系列版畫與《聖經》系列版畫,將帶領我們瞭解一個更加完整的夏加爾。
用愛與色彩對抗困苦生活
1887年,夏加爾出生於維捷布斯克(現白俄羅斯)一個貧窮的傳統猶太家庭,父母都是講意第緒語的哈西德派猶太教徒,夏加爾是九個孩子中最年長的一位。生活雖然貧苦,但在他的記憶裏,故鄉是那麼神祕、美好,如夢境一般。與大自然的親近以及參與哈西德教派的慶祝活動給他的童年增添了色彩和溫暖。35歲時,夏加爾寫下了自傳《我的一生》,他大篇幅回憶家鄉的房子,描寫姐妹們的天真爛漫和叔父們的古怪。
繪畫是夏加爾從小的夢想,但僅靠賣魚爲生的父親難以負擔他的學業和生活。直到19歲,他纔有機會在學校系統性地學習藝術,幾個月後,他離開維捷布斯克去往聖彼得堡繼續求學。在近60餘年的創作生涯裏,他輾轉於故鄉維捷布斯克、聖彼得堡、紐約與巴黎之間,親歷過兩次世界大戰,一生顛沛流離。事實上,他的早期作品在表現力和技巧方面已經引人注目,但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在20歲時就已經能根據記憶作畫。對家鄉的回憶始終縈繞在這位流浪者的心頭,而愛情是他創作中最重要也最常見的主題之一。
1938年,馬克·夏加爾與妻子貝拉·羅森菲爾德在巴黎。
1909年,夏加爾遇到了他後來的妻子貝拉·羅森菲爾德,一位維捷布斯克猶太珠寶商的女兒。“我一打開臥室的窗,就看見藍天、愛情、鮮花隨她一起飄了進來。”夏加爾曾如此詩意地回憶起與貝拉結婚前夢幻般的時刻。默契的愛戀給了夏加爾無盡的靈感,正是在他們交往並邁入婚姻的那些年,夏加爾在巴黎成爲了活躍在國際藝術舞臺的設計師,並對立體主義的創新產生了興趣。然而,他聽到立體派過於複雜的術語越多,就越意識到他走的是另一條不同的道路,一條絕對的創作自由和想象力的道路。夏加爾的朋友、詩人阿波利奈爾描述夏加爾的世界是“超自然的,然後是超現實的”。
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夏加爾回到了故鄉維捷布斯克。1915年,他與貝拉結婚,次年他們的女兒艾達出生。在俄國革命期間,他被政府委任爲一所藝術學校的主席,學校中的老師還包括李西斯基和馬列維奇,但是夏加爾自由的繪畫風格很快遇到了至上主義畫家的強烈反對。最終,夏加爾辭去了職務,他先是在莫斯科爲一家猶太劇院繪製大型牆面,隨後回到巴黎,幫出版商爲果戈裏的《死靈魂》和拉·封丹的《寓言》配了插圖。
對於離開故鄉,夏加爾是不捨的。正如他所說,“在迢迢千里外的異鄉,從我意識裏伸出的那隻腳使我仍然站在滋養過我的土地上,我不能也無法把俄羅斯的泥士從我的鞋上撣掉。”《俄羅斯村莊》是夏加爾在回到巴黎後創作的作品之一,畫中佔據大篇幅的主體是故鄉村莊的意象,一輛飛翔的馬車出現在屋頂上方。這些房屋在夏加爾的作品中極爲常見,故鄉的家畜、教堂、演奏小提琴的人也一直出現在他往後的畫作中,是夏加爾對維捷布斯克和猶太宗教文化的寄託。
1941年6月的一天,二戰的爆發迫使夏加爾逃往美國,當天德國開始入侵俄羅斯,他深感苦惱。幾年後,貝拉的突然離世更使他陷入了嚴重的精神危機中。對愛人的懷念和漫長的鄉愁交織在一起,成爲了夏加爾持續一生的創作母題。在夏加爾爲“第二故鄉”巴黎創作的系列作品中,花神大道、巴黎聖母院、盧浮宮、埃菲爾鐵塔等一系列巴黎元素躍然紙上,但是畫面的主題卻是象徵着家鄉的奇特動物和房屋,以及天空中漂浮的戀人。這樣看似毫無聯繫的藝術元素被夏加爾輕而易舉地排列在自己的畫作中。
直到生命的最後幾年,夏加爾仍在懷念過去的美好,他所創作的《新娘新郎和天使》再次詮釋出愛情的神聖和甜蜜。畫作中的人物在超現實的手法下格外修長,在暗色的背景襯托下尤其醒目。新人的身後依然是維捷布斯克的房屋和教堂,身邊飛來了一位爲他們送上美好祝福的天使。可以說,夏加爾筆下看似奇特的意象與他的個人經歷是分不開的,他的畫作浮現的正是回憶的影像,是他用愛與色彩爲自己構建的心靈庇護所。
“幻想”是對夏加爾作品的誤解
夏加爾的畫作通過重疊倒置的景象和大膽絢麗的色彩,再加上奇特的構圖和表現手法,讓人彷彿置身夢幻。但如果因此將其風格定義爲“幻想”,就是對夏加爾作品的一種誤解了。夏加爾曾明確表示,他不喜歡“幻想”和“象徵主義”這類話,在他看來,事實恰恰相反,他的繪畫是寫實的。“在我內心的世界,一切都是現實的、恐怕比我們目睹的世界更加現實。把一切不合邏輯的事稱爲幻想、神話和怪誕,實際是承認自己不理解自然。”
在夏加爾衆多標誌性的創作主題中,“馬戲團”帶有特別的意味。小丑和雜技演員象徵着夏加爾在維捷布斯克觀看馬戲團的日子:動物、空中飛人、燈光和鞭子……在音樂和雜耍之間,藝術家將關於愛情與浪漫的想象,以及波西米亞式的命運揉和在作品中,帶着淡淡的憂愁卻煥發出歡樂的色彩。這些作品描繪了夏加爾過去目睹的成員奇特的大家庭的相濡以沫,也反映了他身爲猶太人遠離家鄉的流浪者情懷。
貝拉逝世後,夏加爾對她的懷念縈繞腦海,揮之不去。他開始將輕鬆愉快的馬戲團奇幻意象轉變爲對貝拉的悼念,很多畫面上充滿了兩人相互廝守愛戀的記憶。在代表作《紫羅蘭公雞》中,畫面背景是馬戲表演的舞臺,臺下座無虛席。貝拉一襲婚紗,騎着綠色的馬迎面走來,夏加爾則扮演小丑,手捧鮮花,旁邊一名樂手吹奏小號,一隻紫羅蘭公雞倒置於畫面左上角,它是家鄉維捷布斯克的代表。再一次,家鄉、愛情、馬戲團、靈性動物等元素在畫中集合,純真又神祕。
事實上,夏加爾繪畫中的許多特點都與猶太文化有所呼應。譬如,在意第緒語中,“飛越了房子”是“到別人家訪問”的意思,“身體倒轉過來”是指“深深地感動”,而“長久祈禱之後的狀態”用意第緒語說是“那人已經變成了綠色和黃色”。
馬克·夏加爾,《城市上的卡萊特》,1981,坦培拉
ⓒMarc Chagall / ADAGP, Paris - SACK, Seoul, 2021
1975年,夏加爾創作了色彩明豔的《音樂家和舞者》,此時他已經88歲高齡,不再經歷逃亡和戰爭,也不再爲生計而發愁。這幅畫幾乎不帶任何憂傷的氣息,畫家彷彿回憶起了年輕時的自己與心愛的人共舞的時光。音樂對於夏加爾這樣的猶太人來說,就像是一種自我救贖與冥想的方式。在韻律中,人們能夠找到超越語言和日常快樂的力量。所以,猶太人聚集地區的生活總是充滿着各種各樣的宗教節日,而在那些節日慶典裏,音樂和舞蹈也是他們最重要的主題之一。童年時期的夏加爾正是浸泡在這樣純粹的氛圍裏,這幅畫也表達出他對故鄉和童年最溫柔的致敬。
馬克·夏加爾,《音樂家和舞者》,1975,布面油畫 ⓒMarc Chagall / ADAGP, Paris - SACK, Seoul, 2021
在夏加爾看來,他的畫是故事性的,他用一種詩意的方式講述着自己曾經歷的場景與片段,就好像一名小說家,用盡自己一身力氣去寫自己記憶中的過去,但故事的內容風格又是魔幻現實主義的。當我們在外面時,我們說他如何魔幻,但當我們在故事裏時,眼前的一切確又如此自然。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