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無疆”懲戒治療抑鬱症被指施暴 警方介入調查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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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愛無疆”懲戒治療抑鬱症被指施暴

 辦遊學營“治病”,學員稱受到語言辱罵、挨戒尺、扇耳光等暴力,警方介入調查;創辦人曾因傳銷被判刑

儘管已經過去了快兩年,蘇星還是偶爾會夢到她在“大愛無疆”遊學營裏被“懲戒”的經歷——有人用戒尺打她屁股。

她16歲確診躁鬱症,“走投無路”的父母嘗試了無數種方式,在她20歲那年夏天,將她帶到內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參加一個叫“居裕然”的人開辦的遊學營。

在那裏,所有人都換上了統一的制服,飯桌上每個孩子都要向父母敬酒,不守規矩要接受“懲戒”。蘇星嘗試過逃跑、報警,但最終還是被送了回去,接受“懲戒”。

5月1日,居裕然在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稱,他提倡“東方傳統的家庭教育模式”,使用戒尺來“懲戒”孩子是必不可少的一種手段,能“恢復家風”。他把自己比喻成“堂吉訶德式”的人物,開辦“大愛無疆”是爲了拯救痛苦的家庭。“這些孩子都是我的兒女,我在用生命喚醒他們。”

但在蘇星看來,居裕然是她生活中的陰影,家庭關係的破壞者。她在網上發帖,講述自己的經歷。一些去過遊學營的孩子也站了出來,他們大多是家長眼中的“問題少年”——患有抑鬱症、躁鬱症等精神類疾病,在父母的“哄騙”下加入遊學營,被居裕然要求斷藥,受到了語言辱罵、挨戒尺、扇耳光等不同程度的暴力。

5月6日下午,接到報警的鹽城市鹽東派出所民警告訴新京報記者,5月2日接到過一起未成年人報警,稱“大愛無疆”是一個“傳銷組織”,該案已立案調查。

目前,“大愛無疆”鹽城遊學營已經提前結營。一位工作人員說:“我們現在開始進入集體靜默,同時暫不接受新家庭的諮詢。”

正在接受居裕然“鏈接”的蘇星一家。

“走投無路”的父母

蘇星和媽媽李芳對家庭關係徹底破裂有着不同的表述。

蘇星認爲,起點是父母接觸了“大愛無疆”這個機構。它宣稱能解決“人生無目標、學習無動力、磨蹭拖拉、沉迷網絡、初戀漩渦、厭學逃學、休學輟學、黑白顛倒、啃老蝸居、對抗父母、親子關係、夫妻關係”。她的父母把它當作了“救命稻草”。

但在媽媽李芳眼中,家庭關係變差是從蘇星高中時確診“躁鬱症”開始的。女兒生病以後,她和丈夫產生了內疚的情緒,“對她太好了,什麼都遷就她,她對我們的要求越來越多。”以至於蘇星成年以後,獨自在武漢生活。平時幾乎不回家,拉黑了母親的聯繫方式,偶爾只跟父親交流。

李芳其實一直無法接受女兒得了“躁鬱症”這件事。她和丈夫都是醫生,但在她看來,女兒除了頭暈、厭食等生理症狀外,沒有什麼不對勁。她不認可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法、開的藥物,因爲“藥物不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思維,還有很多副作用”。

“大愛無疆”與李芳的想法不謀而合——居裕然告訴新京報記者,他只承認因腦外傷、神經受損引起的精神類疾病,抑鬱症這類的“心理疾病”都不存在。“大愛無疆”宣稱他們幫助了一百多個被專家確診爲抑鬱症、強迫症、自閉症、狂躁症、精神病等被迫服用精神類藥物、住過特殊醫院的孩子斷掉藥物。

李芳第一次聽說居裕然和“大愛無疆”是在2018年1月,朋友介紹說居“氣場很足,在治療孩子的精神疾病上有一套”。

在此之前,李芳曾多次尋求專業醫生之外的幫助,頻繁地參加各種類型的家長智慧課堂、講座,去過廣東佛山、浙江杭州。但她覺得這些活動都沒效果。

當年5月,李芳和丈夫參加了“大愛無疆”在武漢茶樓裏的一場“分享會”。一個叫“素紅”的老師告訴在座20多位家長,要分清“感情和原則”,對不聽話的孩子,必須要進行“懲戒”,這是中國傳統的家風,也是父母不可讓步的原則。

後來,他們和居裕然單獨通了話,問他怎樣才能緩解和女兒的關係,居裕然給出的建議是,“斷掉蘇星的生活來源,讓她回家住”。

李芳說,他們按照居裕然所說的,不再給蘇星打生活費,不久後,蘇星果然搬回了家。這讓李芳覺得,居裕然很有本事。

草原上的遊學營

2018年7月,父母向蘇星提出,想和她一起去“大愛無疆”的呼倫貝爾大草原參加遊學營,爲期十天左右。

父母爲這次遊學花費了9萬元。他們將和十餘個家庭一起,遊玩景點,享受機構負責人居裕然的“個案輔導、深度鏈接、全家調整”。

在“大愛無疆”官網上,被稱爲“居爸”的居裕然身穿一件藍色Polo衫,光頭,身材高大、微胖,笑着倚在一棵樹上。他的頭銜很多,是“公益家教創始人,北京大學、浙江大學、哈爾濱工業大學等多所高等院校客座教授,全國20多所中學名譽校長,法國尼斯大學DBA在讀。”

蘇星不願意去,但架不住父母越來越強硬的態度,他們嘮叨:“邊玩邊學,很輕鬆”、“去了之後跟居裕然聊一聊,如果他說得有道理,你就在那待着,如果沒道理,隨時都可以走”。

到了草原後,蘇星一家三口被安排住進了蒙古包。他們去了額爾古納,那裏有一望無際的草地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居裕然帶着他們騎馬、看蒙古族的表演、參加篝火晚會,還安排了拔河比賽、跳舞等親子游戲。

父母們都表現得很興奮,但蘇星沒心思。她感覺自己抑鬱情緒發作,心情低落、焦慮、失眠,不想參與集體活動,看着滿桌子的菜也只覺得噁心反胃。她帶上了醫生開的藥,每天吃四分之一片。“但我父母都覺得我是沒病裝病,逼着我出去,說不去就不給我生活費”。

遊學過程中,居裕然把蘇星一家叫到了他的房間裏,一對一“鏈接”。居裕然詳細問了蘇星家庭中出現的問題,並全程錄像,一聊就是好幾個小時。

聊完以後,居裕然下了論斷:蘇星沒病,她的“情緒”是因爲父母太過驕縱,加上平時和父母溝通不暢造成的。居裕然勸蘇星把藥停了,回去上學,或者去他朋友開的美容店裏上班。

他還讓蘇星在紙上寫下了對父母的要求,蘇星寫了一句“希望父母多尊重我”。蘇星說,“當時他的態度很好,我的態度也很好,我也跟他講了很多真心話,希望他可憐我,放過我算了。”

“懲戒是一種家規”

很快,蘇星發現,參加遊學營的孩子很多都是被父母“騙”進來的,他們大多數只有十幾歲。都帶着牴觸的心理——有孩子不願意起牀參加活動,也有孩子鬧着要自殺。面對這些“不守規矩”的孩子,居裕然會用自己的方法來進行“教育”。

有個愛打遊戲的男孩,認爲自己就是遊戲裏的“李元芳”。居裕然和工作人員拿着馬克筆,在男孩的臉上反覆寫他真實的名字,一邊寫,一邊罵“不認祖宗、不是人”。後來,男孩的故事被“大愛無疆”當作正面事例在官網宣揚。

蘇星還看到,營裏有中途擅自離開的男生,回來之後,被一羣人按倒在地,“使勁地扇他耳光、用筷子撬他的嘴巴、還把椅子直接砸向他。”

她嚇壞了,第二天就偷偷買了回家的機票,在機場報了警稱居裕然“搞傳銷”。因爲沒有證據,警察將蘇星送回了遊學營。

回到遊學營後,居裕然說蘇星犯了錯,必須接受“懲戒”,掏出了一根30釐米長的戒尺,和蘇星父親一起打了她30下,打到屁股上全是傷。

居裕然從不避諱“懲戒”的事實,甚至把它當作一個宣傳的噱頭。據“大愛無疆”公衆號介紹,用戒尺“懲戒”被稱爲“喝湯”,因爲“戒尺是竹子做的,簡稱‘竹片’,打在身上‘噼裏啪啦’響,‘湯’即被懲戒者靈魂深處流下的眼淚,戲稱‘竹片噼啪湯’”,是該機構“最具特色、最爲震撼的精神大餐”。

“雖然法律規定了不能打子女,但我極力擁護老祖宗的‘懲戒’的遺訓,懲戒是一種家風、家規”。居裕然對新京報記者說,“懲戒”和毆打不同,是有度的,他們只“懲戒”18歲以下的孩子,一次打男孩的手或屁股30下,女孩的手或屁股20下。

“‘懲戒’的目的在於讓孩子知道做人做事的底線,不能以下犯上,很多孩子被‘懲戒’之後都是心服口服。”居裕然說。

接受“懲戒”後的蘇星想,不如裝乖熬過這幾天。她不再反抗,在飯桌上聽話地給居裕然敬酒,還讓父親挽着自己的胳膊,裝作很親密的樣子。“但我心裏的想法是完全相反的,只是不想再捱打。”

無法彌合的鴻溝

在遊學營順從地繼續待了三四天後,蘇星和父母一起回到了湖北老家。帶回家的還有居裕然贈送的一把30釐米長的木戒尺,上面印着他的“語錄”:“原則面前絕不讓步、感情面前絕不含糊。”

這趟遊學營之後,媽媽李芳把居裕然當成了指引自己家庭的明燈。每天,她都會誦讀居裕然贈送的《居說集》,還會抄寫、背誦,“居說,內心光明,人生才能光明”、“居說,道德的本質,是心中有他人”。不僅如此,她常常在“大愛無疆”建的微信羣裏反饋自己的閱讀心得。

她和丈夫跑遍各地參加居裕然的“大講堂”,第一次4800元每人,之後每次收費幾百元。“大講堂”中,居裕然傳遞自己的教育理念,講“成功”的案例,除了家庭關係外,他還講職場關係等各種話題。

在一次講座時,居裕然提到“有四個廁所的房子風水不吉利”,李芳想到自己家正好有四個廁所,便盤算着要不要把房子賣掉。

只要碰到問題,李芳都會說,“要不要打電話問問居爸?”她認爲,居裕然的眼光很“毒辣”,一針見血地看出了家裏的主要問題是對孩子的溺愛,而且每次回消息都非常及時,“能讓我們在慌亂的時候鎮定下來,給我們一個方向”。

但蘇星卻覺得,和父母之間的鴻溝不但沒有彌合,反而變得越來越大了。

以前,父親幾乎不對蘇星使用暴力,但從遊學營回來以後,蘇星被父親打過兩次。第一次蘇星的手被打骨折了,剛打上石膏沒多久,又和父親發生了衝突,石膏碎了一地。

回憶起這兩次衝突,李芳對新京報記者說,“是我們太心急,對‘懲戒’的執行不到位才造成的。”

深信不疑的家長們

24歲的王夢在參加“大愛無疆”的遊學營後,家庭關係也發生了改變。

父母不再給她生活費,她從家裏搬了出來,漸漸和父母失去了聯繫。“但居裕然會把這當成一種宣傳的手段,說到他那兒調整以後孩子都走出家門、自力更生了”,王夢說。

王夢在高中時被確診爲抑鬱症,隨後休學。去年夏天,她被父母以旅遊爲名帶到了在內蒙古的遊學營。在營裏,因爲不服管教,王夢被居裕然稱爲“無法管教的畜生”,多次被戒尺和木棍打了屁股、小腿。

抑鬱症患者張婷一家也同樣接受過居裕然的“調教”。

張婷的母親回憶,別人介紹居裕然說是時下最厲害的人,只要跟他一見面,他就能洞悉對方內心,清除對方內心的雜草。“當時我家女兒正處於低谷期,我想能遇到這樣的人太好了。”

在張婷一家和居裕然的對談中,居裕然說自己從不認可心理醫生,心理醫生的那一套都是西方的東西,就是將人對號入座,實際上每個孩子都沒病。爲了佐證這一觀點,他還拿自己舉例,說自己曾被診斷患有十幾項精神疾病。

“這一點讓我父母特別信服他,因爲我媽從來不想承認我有病,她對抑鬱症這種說法特別反感。”張婷說,只要提到心理醫生,居裕然就氣得跳腳,像是被戳中了敏感點一樣。

在“大愛無疆”機構中,有工作人員曾考過心理諮詢的證書,居裕然會強調,不允許用心理醫生的那一套對待孩子。

在遊學營,張婷父母把居裕然當人生導師,道別那天,張婷母親在居老師面前哭了。但離開遊學營後,她和丈夫反思,遊學營對他們的幫助並不大。“他肯定幫到了某些家庭,但他也不是神。”

張婷一家沒再和居裕然聯繫,“除了效果一般外,我們家也確實不適合,收費太貴了,是有錢人的遊戲。”

事實上,像李芳這樣對居裕然深信不疑的家長不在少數。在“大愛無疆”公衆號上,許多父母把居裕然稱爲“鐵人、俠客、非人類、靈魂擺渡人、上天派下來驅魔的怪獸”。

不可磨滅的陰影

但最近,蘇星和王夢發現這個父母眼中的“完人”曾經因爲傳銷坐過牢。

據新華網報道,2007年9月,遼寧省通報了十大傳銷案件,其中便涉及居志國,後被判刑。

5月1日,接受新京報記者採訪時,居裕然承認自己就是該案中的“居志國”。“我改了名字,因爲居志國有一段那樣的歷史,而我在輔導企業家的過程中,也會有企業之間的競爭,很多人都會以此攻擊我。”

從監獄出來以後,居裕然開始做“家庭教育”。他的初衷是“看到很多成功人士、高知家庭的兒女教育很失敗、過得並不快樂”,而他的女兒被教育成了一名教師,自己有成功的教育經驗和人生閱歷,可以當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去拯救這些家庭。“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所有的孩子都是我的兒女,我是他們的父親。”

可對於蘇星而言,遊學營的“懲戒”在她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這些年,她夢到過自己被居裕然和父親用戒尺打;也夢到過自己去了居裕然要她去讀的學校,夢境中的自己坐在教室裏,很膽小,只會呆呆地看着書。

躁鬱的症狀也沒有得到緩解。蘇星常常一下特別興奮,一下又很低落,情緒變化很快,吃不下東西,不想說話。

回家以後,父母偶爾會要求蘇星去見見“居爸”。去年5月,蘇星在武漢見了一次居裕然,她有些害怕,叫上了自己的乾媽。那次見面,居裕然跟蘇星說,希望她去上學,而且自己有辦法幫她弄到文憑,只要給他幾十萬。

見面後,蘇星的乾媽給李芳打電話說,“你們教育孩子還是要靠自己,花那麼多錢請別人不靠譜。”但李芳不以爲意。

蘇星感到,家裏的一切似乎都在居裕然的掌控之中,被他事無鉅細地支配着。父母對居裕然的狂熱讓蘇星感到害怕,“就像是邪教一樣”。

於是,蘇星開始在網上發帖,講述自己在遊學營時的經歷。很多孩子紛紛跟帖,他們大多有抑鬱症等精神類疾病,在父母的哄騙下加入遊學營,被居裕然要求斷藥,受到了語言辱罵、挨戒尺、扇耳光等不同程度的暴力。

蘇星、王夢等人建了維權羣。他們收集了居裕然在遊學營裏的打人錄音和視頻,在網上舉報。

15歲的高凡也加入了其中。他因爲沉迷遊戲休學在家,被父母帶進了今年的鹽城遊學營。5月1日凌晨,趁父親睡着時,高凡偷偷從遊學營的衛生間窗戶跑了出來,報了警。警察做完筆錄,因高凡未成年,便讓父母把他帶了回去。

5月6日下午,鹽城市鹽東派出所民警告訴新京報記者,5月2日接到過一起未成年人報警,稱“大愛無疆”是一個“傳銷組織”,該案已立案調查。

受傷害的孩子們還質疑“大愛無疆”的辦學資質。5月6日,鹽城市亭湖區教育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回覆新京報記者,從“大愛無疆”的辦學範圍來看,不屬於語文、數學等學科類教學,不在教育局的管轄範圍內,只需要市場監管部門審批通過即可營業。

目前,“大愛無疆”鹽城遊學營已經提前結營。高凡發來的一張截圖顯示,在“大愛無疆”的江西羣裏,一位工作人員說:“我們現在開始進入集體靜默,同時暫不接受新家庭的諮詢”。

從派出所出來以後,在高凡的強烈要求下,父母決定帶他回江西老家。

離開遊學營前,他被要求寫下一封“情況說明”,承認報警是對居裕然的誹謗和全體成員的污衊。在“情況說明”的末尾,高凡作出承諾:“不再誹謗居老師和污衊全體成員,正確對待父母,好好上學,按時吃飯、睡覺,自己的事自己做。”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