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太日報評論員 劉暢
2月11日,馬哈蒂爾在參加一個集會時,公開喊話特朗普,他說“爲了拯救美國,你應該辭職”。2個星期後,馬哈蒂爾卻先辭職了。關於辭職的前因衆說紛紜,有人說是“醞釀已久,謀定而動”,也有人說是“遭遇逼宮,被迫應對”。而關於辭職的後果就更難看清,只能基於對有限材料的初步猜測。儘管如此,辭職事件本身卻不失爲我們瞭解馬來西亞政治生態的鮮活材料,也是下一步繼續發展中馬關係機遇和挑戰的新背景。
辭職之前的馬來西亞政治史
馬哈蒂爾的經歷就是一部馬來西亞政治史,關於他的所有故事都可以追溯很久。這次辭職事件的另一位主角安瓦爾於1993年成爲馬來西亞副總理,當時被外界視爲馬哈蒂爾“欽定”的接班人。然而在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期間,馬哈蒂爾對安瓦爾準備“照單全收”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方案極爲不滿。安瓦爾不僅隨後被開除出執政黨巫統,還以貪腐和雞姦等罪名被投入監獄。從此,馬哈蒂爾和安瓦爾兩人勢同水火。
2016年,兩人時隔18年後突然“握手言和”。此前,時任馬來西亞總理納吉布撤換了馬哈蒂爾的兒子慕克力(時任吉打州州務大臣),引發馬哈蒂爾激烈批評。不久,馬哈蒂爾宣佈第二次退出巫統。而安瓦爾雖然領導反對派陣營取得2008年選舉大勝,但他於2015年再次以雞姦罪名被判監禁5年,必將錯過下次選舉。反對派陣營內部四分五裂,他的政治生命似乎已看到盡頭。正是在此種背景下,兩人暫時擱置近20年的恩怨,決定一致行動,共同將納吉布和已執政60多年的巫統“拉下馬”。
爲此,各反對派陣營組織了新的政黨聯盟“希望聯盟”,由安瓦爾的人民公正黨,華人佔多數的多元種族政黨民主行動黨、前伊斯蘭黨開明派組建的國家誠信黨和馬哈蒂爾新建的土著團結黨四黨組成。各黨議定“三步走”協議,即如勝選將推舉馬哈蒂爾擔任總理,馬哈蒂爾就任總理後將請求國家元首特赦安瓦爾,再經過一段時間後(一般認爲是2年)安瓦爾接任總理。
希望聯盟勝選後,設定好的“劇本”卻在“第三步”時進行不下去了。安瓦爾出獄後當選人民公正黨主席並順利補選爲國會議員,距離總理之位僅差一步。此時,馬哈蒂爾卻對“交棒”時間三緘其口。與此同時,人民公正黨內部因署理主席選舉出現分裂,安瓦爾屬意的候選人未能當選,而當選的阿茲敏不滿安瓦爾支持對手,開始半公開批評安瓦爾,支持馬哈蒂爾長期擔任總理。支持阿茲敏的派系開始在某些問題上和人民公正黨中央“唱反調”。
希望聯盟執政一年多,政績乏善可陳,民意不滿。希望聯盟逐漸暴露執政經驗嚴重不足的問題,兌現競選承諾幾乎毫無建樹,“獨中”文憑、萊納斯工廠等棘手問題一個也沒有解決,反而強行要在中學教材加入爪夷文(一種以阿拉伯字母拼寫馬來文的文字)書法課程,引發民族關係更趨緊張。民衆失望情緒溢於言表,轉而支持在野黨。2019年的5場馬來西亞國會補選皆以巫統支持的候選人勝利而告終。
波雲詭譎的羅生門
辭職事件發生後,馬來西亞各路記者日夜不停蹲守在各個關鍵地點,以近乎直播的方式逐日逐小時進行報道。然而,大量信息拼湊出的圖景卻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政治戲劇。
辭職後的第一個24小時(24日),廣爲流傳的故事似乎是說希望聯盟內部開會逼迫馬哈蒂爾如期交權,致使馬哈蒂爾辭職。而馬哈蒂爾此前早已和反希望聯盟的各黨達成協議,組成馬來族主導的新政府。所以,這是一招馬哈蒂爾“以退爲進”的主動出擊,馬哈蒂爾再也無需向安瓦爾交權。
但第二個24小時(25日)所呈現的故事卻完全不一樣。新的故事似乎是說馬哈蒂爾辭職的起因是所有反希望聯盟黨派揹着馬哈蒂爾開會,在攢齊足夠席位後,準備以馬哈蒂爾爲首組建新政府。馬哈蒂爾反對這一舉動,也反對土著團結黨脫離希望聯盟,但無法阻止土著團結黨主要領導人和人民公正黨阿茲敏派系和巫統合作,遂以辭去總理和土著團結黨總主席職務的方式,與土著團結黨主席慕尤丁劃清界限,以維持局面。當日,包括希望聯盟各黨在內的所有政黨和派系都公開表示,支持馬哈蒂爾就任新一屆政府總理。馬來西亞國家元首也召集所有222位國會議員逐一詢問意見。馬來西亞媒體甚至表示,問題已不是誰當總理,而是馬哈蒂爾安排誰入閣。本以爲事件發展至此,馬哈蒂爾可以組建一個朝野聯合政府,只需再具體談判組閣細節即可。外界也盛傳當日最高元首會宣佈新一屆總理人選。但不料巫統和伊斯蘭黨突然聲明,無法接受和人民行動黨共同組閣,因此不再支持馬哈蒂爾擔任總理,轉而認可解散國會重新大選。此時,馬哈蒂爾“穩保”總理位置的關鍵從尋求反希望聯盟各黨派支持,一下子變爲繼續領導希望聯盟,確保安瓦爾支持。整個事件看似又回到了起點。
辭職後的第三個24小時(26日),故事竟還有反轉。馬哈蒂爾在當日下午發表全國電視講話,表示尋求建立一個“不偏向任何黨派”的政府。如果可以,他就繼續當總理,如何不行,他尊重人民的選擇。希望聯盟對此極爲不滿,當晚即撤銷對馬哈蒂爾的支持,公開發表聲明將推舉安瓦爾爲新的總理人選。
職是之故,本文不得不三易其稿,截至脫稿之際,靴子仍然沒有落地。
從大的方面來看,未來馬來西亞國內政治出路共兩條。一是各黨派經過分化組合之後,形成一個擁有簡單多數席位的政治聯盟,從而獲得組閣權,建立新政府。二是各黨派始終無法達成妥協,不得不解散國會,重新大選。外界分析一直認爲重新大選的成本過高,馬來西亞社會爲此付出的代價太沉重,對各黨派來說也未必有利。因此用第一條途徑更爲經濟和可靠。
接下來的政治變動看似是一道加減法,但實際情況卻不簡單。目前,希望聯盟還剩下92席,偏向希望聯盟的東馬政黨有10席,距離112席的簡單多數還差10席。反希望聯盟陣營方面,巫統領導的國民陣線(42席),伊斯蘭黨(18席),土著團結黨(26席)和阿茲敏派系(11席)合計97席,如果加上偏向國民陣線的東馬政黨的20餘席,總席位將達到120席,看似已穩操勝券。但土著團結黨和阿茲敏派系目前還支持馬哈蒂爾擔任總理且不願重新大選,而巫統、伊斯蘭黨不支持馬哈蒂爾且願意重新大選,雙方存在較大分歧。另一邊的希望聯盟雖然已和巫統和伊斯蘭黨一樣不支持馬哈蒂爾,但明確表態不願重新大選。由此可見,當前局面極不穩定。政黨所處陣營與是否支持馬哈蒂爾爲總理及是否重新大選之間沒有明確的對應關係,任何一個黨、派改變立場都有可能會成爲“造王者”。
總之,局勢的變動仍難以預測,誰也不知道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是否又有一個新的故事擺在我們眼前。
爲中馬關係帶來的機遇和挑戰
馬來西亞是“一帶一路”倡議重要國家之一,也是近年來中資企業赴東南亞投資的重點方向。2018年希望聯盟上臺後,部分涉華投資項目曾遭遇一些波折。但在中馬雙方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各項目大都重回正軌,也不再是馬來西亞國內政治炒作的話題。此次馬哈蒂爾辭職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政治事件,各黨派均將政爭範圍侷限在馬來西亞國內政治生態變化內,短期內並不會影響中馬關係。
同理,馬來西亞國內政治變動也不會削弱中馬關係基本盤。希望聯盟執政以來,中馬關係逐漸趨穩,雙方政治、經濟和社會人文合作都取得了新的更大的進展。從更宏觀的角度看,雙方已經就“高質量”、“可持續發展”等共建“一帶一路”理念形成了一定的共識和默契,中馬關係的基礎甚至比兩年前更爲牢靠。
無論何人當政,與中方深入開展合作是馬來西亞發展經濟的理性選擇,也是中馬關係最大的機遇。受到全球性的經濟衰退和貿易保護主義盛行影響,馬來西亞經濟下行壓力加大,增速放緩。今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料增速還會繼續下降。因此,任何黨派上臺,施政的重中之重都是迴應民意關切,以有力舉措提振經濟。即使在激烈政爭的這幾日內,馬來西亞政府都一直在按部就班的醞釀出臺新經濟刺激方案,可見“保經濟”是當前馬來西亞政府的當務之急。中國連續10年是馬來西亞最大貿易伙伴,連續3年是馬來西亞最大的外資來源國,中馬貿易已連續多年突破1000億美元大關。去年,中方多措並舉,繼續加大對馬來西亞棕櫚油的進口量,允許馬來西亞向中國直接出口帶殼鮮榴蓮,鼓勵並協助阿里巴巴、吉利、中車株機等優質中資企業在馬來西亞投資,向馬來西亞國內經濟發展釋放了諸多利好信號。可以說,搞好中馬關係,就是當前馬來西亞“保經濟”的最重要外部保證,也是未來經濟企穩向好的最關鍵契機之一。
也應看到,辭職事件背後折射的馬來西亞政治生態變化,是未來繼續發展中馬關係所要面對的新的客觀環境,值得高度重視。此次辭職事件反映了當前馬來西亞政壇的一些特徵,這些特徵將會對未來中馬關係發展形成一定挑戰。一是缺乏領軍人物。除馬哈蒂爾之外,各方均無法推舉出能令所有人都認可的領導人。馬哈蒂爾已95歲高齡,安瓦爾、慕尤丁、納吉布都在70歲上下,被視爲新生代的阿茲敏也已有50多歲。後馬哈蒂爾時代,馬來西亞政壇似乎再無強人,頻繁的政治變動或將成常態。二是東馬問題。東馬兩州(沙巴州和沙撈越州)各黨在當前國會中佔據30席左右,成爲組閣的“關鍵少數”。東馬民衆長期因油氣收益比例不平衡問題對馬來西亞中央政府不滿。上次選舉時,多數東馬選票都流向東馬區域性政黨而非全國性政黨。因此,馬來西亞新政府至少會對東馬進行一輪讓利和安撫,或將有一輪政策調整。三是複雜敏感的民族問題。巫統和伊斯蘭黨組建一個“馬來族政府”的設想雖遭馬哈蒂爾反對,但卻顯示出馬來西亞政壇上不少政治人士內心存在着這種偏狹的想法。
作者簡介:劉暢,亞太日報評論員,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亞太日報觀察專欄作者均爲國際問題專家及資深新聞從業人員,長期從事國際研究和報道,他們秉承亞太日報原創、獨家、深度、開放、聯動的理念,以獨特的視角評述當今國際大事。
(來源:亞太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