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人們喜愛的經典多少是有些冒失的。說到底,經典的傳承有理有據;爲什麼要跟它們糾纏?再者說,讀者一般對原作有極強的執念,爲什麼要跟他們較勁?話雖如此,出色的重述仍能以全新的眼光來探索熟悉的主題,從人們深信不疑的敘事之舒適中破譯出一個新世界,或者讓以往被排除在經典之外的讀者也有機會讀到它們。
作者面對着一系列非常棘手的抉擇:尊重與浮誇、借鑑與敗壞之間的界線究竟在哪裏?哪些元素是根本性的,哪些又是可以拋棄的?
15歲時,我讀了1911年初版的《伊坦·弗洛美》,作者是伊迪絲·華頓,故事講述了發生在小鎮裏的一場三角戀。情節鬆散而平淡:一個農夫,被困在一場沒有愛情的婚姻裏,在新英格蘭的嚴冬裏經受孤獨、想望溫暖。伊登的選擇似乎是涇渭分明、一清二楚的。面對青春無敵的馬蒂·希爾瓦,誰還會選擇伊登的糟糠之妻芝諾比婭呢?幾年前——作爲妻子和幾個女兒的母親,生活在特朗普治下充斥着混亂與憤怒的美國——我又重讀了這本書。這一次,芝諾比婭引起了我的注意:她爲何如此憤怒?比較而言,馬蒂最終的轉型——從楚楚可憐的萬人迷搖身一變成爲某種怪物般的新存在——看起來則是不可避免的,悲劇性較少。我決定以《一地雞毛》( The Smash-Up )來重述華頓的經典,背景是2018年裏的動盪一週,當時一切都亂套了,四處都陷入了瘋狂。
我的靈感來自另一些敢於在老故事裏發掘新關聯的作者。以下是十本成功爲經典注入活力的出色之作:
《喀耳刻》
《喀耳刻》 [美]馬德琳·米勒 著姜小瑁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1-1
喀耳刻在荷馬的《奧德賽》裏只是配角,這位女神/女巫將奧德修斯的手下變成了豬,隨後被打得大敗,被迫與足智多謀的凡人奧德修斯同牀。幾千年後,喀耳刻在米勒的重述裏得到了她原本應得的一切。透過充滿暴力美學的重述,我們領略了泰坦與奧林匹斯山諸神稀鬆平常且令人厭倦的的殘暴、他們從中取樂的“恐懼之巨鏈”以及喀耳刻流亡的原因(與一切女巫故事類似,原因在於喀耳刻發現並運用了自己的力量)。故事富有力量感,憤怒與優雅並存,療愈與成長同在,文風平實而不乏閃光點。
《最後的阿耶莎》( Ayesha at Last )
《最後的阿耶莎》 烏茲瑪·賈拉魯丁 著
達西和伊麗莎白在這本《傲慢與偏見》的重述裏成了卡利德和阿耶莎,他們是生活在多倫多的印度裔穆斯林。阿耶莎是一名富有雄心的詩人,性格張揚而獨立,而卡利德則篤信宗教,其父愛主義與喜好論斷人等特質令阿耶莎十分反感。卡利德也因此而倍感孤獨與尷尬,只能指望他專橫跋扈的母親幫忙介紹一個理想的新娘。故事中的種種亂象與微小的冒犯,不討喜的婚約與始料未及的轉折,皆折射出信仰與確定性之爭、個性與社區之爭以及傳統與個人慾望之爭等一系列問題。故事格局宏大,使讀者眼前一亮,它將莎士比亞戲劇、芝士菠菜咖喱、愛好八卦的姑媽、職業摔角、口語詩、宜家傢俱、伊斯蘭教的晨禮、戒酒者聚會以及愛的各種變體熔冶於一爐,做得天衣無縫。
《男孩、雪、鳥》( Boy, Snow, Bird )
《男孩、雪、鳥》 海倫·奧耶耶美 著
在這部《白雪公主》的重述作品中,某捕鼠者濫施暴力,其女逃到了一座安寧祥和的小鎮,裏面住着製作各種美好事物的藝術家們。她和一個鰥夫成了婚,當了他才華橫溢但幼年喪母的女兒的媽媽。但當她生下一個混血兒後,故事的基調卻一下子變成了陰暗的諷喻,談到了種族、祕密以及我們未能洞見的一切,這一轉折不可不謂巧妙。奧耶耶美的口吻有一種催眠效應;她熟練地將現實與神話融爲一體,就好比是施放出了一種令人侷促不安但又清新明麗的咒語。
《弗蘭肯斯坦在巴格達》
《弗蘭肯斯坦在巴格達》 [伊拉克]艾哈邁德·薩達維 著 黃紹綺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18-8
一個收荒匠用斷肢殘骸拼出了一具完整的屍體,肢體皆來自美國佔領下的伊拉克的炸彈襲擊受害者。重獲新生後,他一心尋求復仇,陷全城於恐懼中。這部震撼人心的重述來自瑪麗·雪萊的哥特式經典,它是一部警世寓言,凸顯了釋放我們尚未理解的力量所帶來的風險,也是有關佔領、分裂以及戰爭之恐怖的辛辣隱喻。
《蒼蠅》(中譯版收錄於《薩特戲劇集》)
《薩特戲劇集》 讓-保羅·薩特 著 沈志明/袁樹仁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5-2
薩特1943年時創作了這部劇,當時正值納粹佔領法國,該劇重述了索福克勒斯、埃斯庫羅斯與歐裏庇德斯都曾談及過的厄勒克特拉神話。古典題材相對容易通過德國人的審查,而薩特也選擇了一系列無可迴避的主題,如政治冷漠、人類的殺戮欲以及社會對邪惡視而不見的集體罪孽,使故事煥然一新。劇本激動人心,意義深遠;時至今日它依舊鮮活,甚至可以說切中時弊。
《默爾索案調查》
《墨爾索案調查》 [阿爾及利亞]卡邁勒·達烏德 著劉天爽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99讀書人 2017-5
達烏德的重述有一項前提,那就是加繆的故事——一個無名的“阿拉伯人”在某個炎熱而平常的下午被一名法國男子殺害——乃是真實的犯罪。七十年後,被害者終於得到了“穆薩”這個名字,也有了自己的住所、家庭和遺產。穆薩的兄弟哈魯姆現在已經老去,他向一個陌生人披露了穆薩的逝去所投下的漫長陰影。故事裏的悲傷和無助的憤怒漸漸演變爲哈魯姆自身與荒謬的對抗。這本書與其說是重述,不如說是一幅反轉的影像(reverse image),它將存在主義的探究擴展到了殖民主義、掠奪與身份認同等問題上。務必對照原作來閱讀這部重述。
《仲夏夜之亂》( Midsummer’s Mayhem )
《仲夏夜之亂》 拉賈尼·拉羅卡 著
全家人都能在這部最受歡迎的莎士比亞戲劇裏盡享甜蜜。米米在一個充滿活力和愛的印度裔美國家庭裏排行最末。她雖然在才華上不及那些大孩子,卻能做出異常可口的甜食。拉羅卡的配方可謂恰到好處:莎士比亞和《英國家庭烘焙大賽》一半對一半,配少許童話魔法,再以海量的家庭之愛爲佐料。適合八歲及以上人羣。
《美》
《美》 扎迪·史密斯 著 姚翠麗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6-7
霍華德是一名持進步派立場的英國白人學者,背叛了自己的非裔美國人妻子這件事令他頗爲不安,家門的不幸繼而又和職場上的不順糾纏在一起,幾乎使他陷入絕境:一名富有的保守派黑人男性挑戰了他所在的大學的肯定性行動政策。這本向E·M·福斯特的《霍華德莊園》致敬的書溫和地諷刺了一番學術界(“他是個書呆子,但她不是……在她眼裏玫瑰就是玫瑰。而他則會說玫瑰是文化與生物學共同建構的加總,圍繞相互吸引的自然/人爲之兩極轉動。”),但其對種族、特權、家庭、遺憾以及美自身的探究也相當打動人心。
《時時刻刻》
《時時刻刻》 邁克爾·坎寧安 著王家湘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2-1
該書獲得了1999年的普利策獎,它追蹤了三名分屬不同時代的女性的一日生活:弗吉尼亞·伍爾夫一面寫作《達洛維夫人》,一面與神經衰弱作戰;對生活深感不滿的主婦勞拉·布朗通過閱讀伍爾夫的作品來逃離令人窒息的戰後郊區生活;克拉麗莎·沃恩似乎完全與伍爾夫的故事不搭邊,她正在90年代後期的紐約策劃着一場派對。這部作品已經不屬於“翻唱”的範疇,而更接近於脫胎換骨的“全新編曲”。
《傲慢》( Pride )
《傲慢》 伊比·佐波伊 著
同爲《傲慢與偏見》的新近重述,它講述了祖麗——貝尼特斯家五姐妹的一員,住在紐約布魯克林區布什維克的某個海地裔多米尼加人社羣——她熱愛自己的社羣,社羣在她眼裏就好比一首美麗而令人心醉的交響曲,涵括了街區派對、“貝伯”儀式(bembé ceremonies, 源自古巴非洲後裔的一種宗教慶典,有鼓樂與舞蹈等元素——譯註 )、Bustelo咖啡、菜豆餐、炸糕、街頭的多米諾骨牌以及街球等要素。然而,在富有的達西家族將某座廢棄的樓房改造爲郊區風豪宅以後,祖麗便不得不直面中產化、身份認同、失落、家的意義以及——不消多說——浪漫愛情等一系列難題。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