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播電視劇《慶餘年》第一季日前迎來大結局。這部融合了玄幻、武俠、科幻、穿越、宮鬥等諸多元素,給觀衆以爽感的作品,又以“現代思想和古代制度碰撞”爲賣點,彰顯啓蒙情懷,讓不少人感到耳目一新。
《慶餘年》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架空的古代世界中,葉輕眉和範閒一虛一實兩條線並行——葉輕眉在穿越之前是一位工科女博士,她希望通過科技文明、制度改革促進社會進步,雖然在故事一開始她就已經死去,但她的存在爲整個故事籠罩上了一層啓蒙主義的光輝。在理想主義破滅之後,她的兒子範閒又帶着現代思想穿越來到這個世界。他要在集權主義社會環境中實現獨立自我人格,他要“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爲自己而活”,並且踐行“人人平等”等現代價值,這些也都體現出了《慶餘年》原著作者貓膩的“情懷”所在。
貓膩有着“最文青網絡作家”的稱號,憑着“以爽文寫情懷”的獨特風格受到衆多讀者喜愛,他本人也意識到,商業小說的本質就是“按照這樣的模式獲得的快感最多”,情懷對商業小說來說並非基礎或根本。在接受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教研室副教授、網絡小說研究專家邵燕君的採訪時,貓膩時而把“情懷”稱爲“私貨”,好像情懷只是整部小說可有可無的附加品;時而又把“情懷”稱爲“硬菜”,彷彿整桌宴席上絕對不能夠缺少的東西。透過這些比喻,我們也可以看到他在處理商業寫作必不可缺的“快感”和寫作情懷時感受到的矛盾與撕扯。
通過理解《慶餘年》這類作品如何增添“爽元素”觸發讀者快感,又如何在其中夾帶私貨彰顯情懷,我們也可以最終意識到:雖然一些作者努力將爽與情懷巧妙結合,但兩者依然矛盾重重、不可調和。
《慶餘年》作者貓膩
後武俠時代奇觀:玄幻科幻疊加,推動快感升級
邵燕君對貓膩給出了極高的評價——“繼金庸之後,貓膩繼承和發展了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中國現代類型小說的傳統,並且具有‘土生土長’的網絡原生性。其寫作代表了目前中國網絡類型小說的最高成就。”在與貓膩的一次對談中,她也提到:“我覺得你的小說在情節和人物方面都極精彩,光這兩方面已經不輸於金庸了。”
且不論這一評價是否準確,至少,貓膩是不可能再像金庸一樣寫作純粹的武俠小說了。在今天,暴力已經遠遠超出了肉身力量所能夠抗衡的層次,基於肉身力量的武術書寫已經無法在滿足讀者對於對抗性情節和人類能力的追求與想象。武術功夫和現代科技如何能夠同臺競賽?答案只有把武功升級。動畫《刺客伍六七》就是一個例子。其中的斯坦國是崇尚科學的國家(logo是愛因斯坦),擁有各種先進武器和發明;主角所在的玄武國保留着古人的生活方式,每個人都癡迷練武,他們深信,只要把武功練到最高境界,所有的現代武器都不是對手。可拳腳如何抵擋得住現代高科技呢?這裏的“武功”必然是不同於金庸的“低武”層次,而是沾染上了玄幻色彩、動輒毀天滅地的“高武”。
《刺客伍六七》
香港作家、有着“網絡類型小說鼻祖”之稱的黃易把玄幻要素和“穿越”形式帶進了網絡小說,在某種程度上成爲了純粹武術敘事的終結者。網絡文學作家羣體也融合歐美網遊的升級系統和日本動漫的少年熱血,製造出了以天蠶土豆《鬥破蒼穹》爲代表的“玄幻升級文”,讀者跟隨主角不斷變得強大,體驗從社會低階到最高等級的奮鬥過程。貓膩本人也寫作了不少這樣的作品,《將夜》的設定便是人分爲普通人和修行者,廢柴平民之上共有五境:初識、感知、不惑、洞玄、知命。在五境之上,不同的修行法門還有自己的不可知境界。在閱讀過程中,讀者跟隨主角從廢柴開始一路升級,進入一個以等級原則和升級鬥爭爲中心的故事。
這類文學作品中對於等級和力量的崇拜式描繪,也投射了現實生活中的權力崇拜和爬升渴望。在《將夜》中,當修行者忽然出現,不費吹灰之力就滅掉所有人時,主角對其佩服不已,立刻跪拜懇求收自己爲徒。電視劇《將夜》還展現了修行者站在山頂揮劍、遠處羣山隨劍氣雪崩的驚人場景,這種對能力和權力的極致展現讓劇中的主角和劇外的觀衆都看得目瞪口呆。
電視劇《將夜》
《慶餘年》原作中存在着很多玄幻升級的元素,雖然由於特效等等原因,電視劇中的戰鬥級別大多還停留在武俠階段,但我們已可以從既有設定中看出升級的套路。《慶餘年》中的實力等級分爲九品,在九品之上還有四大宗師。在原作中,大宗師們可以用意念殺人,能夠以一人之力對抗國家機器,他們虛空一指,天地氣息便隨之改變——毫無疑問,這絕非武俠,實屬玄幻。
大宗師已經如此深不可測,而範閒母親的隨從五竹武功之高,卻又在大宗師之上,因爲他的機體永不衰老,能夠精準計算進攻速度和靈敏度,還擁有激光鐳射眼這樣的祕密武器。《慶餘年》的設定是人類文明已經因爲全球核戰爭而毀滅,人類再次文明輪迴,進入到了封建時代。地處北極的軍事博物館(“神廟”)內的電腦覺得人類的滅亡是因爲先進的武器和科技導致,所以禁止新世界的人類接觸先進武器。而五竹是在舊世界毀滅以後,教導新生人類生存的高智能機器人。隨着情節展開,讀者還會發現,雖然四大宗師看起來是玄幻,但是實際上,他們的武功是根據神廟裏的祕籍修煉的,主要原理是神廟的主控電腦根據當時的核輻射環境推演出的幾種功法。
劇中的五竹(左)
武功、玄幻、科幻在同一部作品當中依次展開、層層疊加,《慶餘年》正是因爲結合了傳統武俠拳打腳踢、刀劍相向的“低武”,憑藉意念之力便可撼天動地的玄幻“高武”,以及核輻射、人工智能帶來的科幻奇觀,向讀者和觀衆提供了不同層次的快感。
“歷史外掛”:變成先見之明的後見之明
穿越者擁有的“歷史外掛”,便是其從現代社會帶到過去的現代意識、經驗以及“後見之明”。科技無疑是《慶餘年》中穿越者的“歷史外掛”之一,在文學方面,範閒的見識和能力無疑也是外掛級別的。他靠默寫一整部《紅樓夢》名震京都,後又在慶帝和北齊文壇大家莊墨韓面前背誦《唐詩三百首》,一口氣“作出”上百首21世紀中學生能夠背誦的絕妙詩詞,以中華五千年文學成就實力秒殺文壇巨匠——這些本質上都是《慶餘年》能夠給觀衆帶來的“爽元素”。
“歷史外掛”
歷史穿越小說的另一核心爽點,在於將當代主流歷史敘事所建構的“後見之明”轉化爲歷史情境裏的“先見之明”。當葉輕眉帶着她頗具理想主義光輝的“歷史外掛”出現時,洞察歷史大勢的她選擇發展工商業、崇尚民主,與只想着如何執掌大權的慶帝相比,她隻身一人對抗着腐朽沒落的時代,引領大衆向着人類歷史的前進方向大步邁進。這類現代經驗和“後見之明”也讓今天的讀者和觀衆輕鬆代入,面對着架空的歷史油然而生出一種先知般的爽感。
在《慶餘年》當中,現代意識帶來的爽點和小說試圖體現的文青情懷似乎可以完美結合。小說中的葉輕眉可以說是上世紀80年代以來在中國知識界佔主流的典型“自由主義者”形象,“把魯迅雜文集看上了三遍”的貓膩,利用葉輕眉的一系列改革表達了對以西方爲代表的制度理性的嚮往。她所設立的監察院有着監督皇權的功能,建立在天賦人權的現代啓蒙立場上,其所撰寫的銘文也鮮明地體現了民權色彩:
在葉輕眉和範閒這一虛一實的兩條線之間,葉輕眉是理想主義者,而主角範閒則介於理想主義和務實主義之間。《貓膩無貓膩》一文的作者葉清漪指出,當時在穿越小說這個流派裏,像《夢迴大清》《步步驚心》等女性作品,女主角回到了某一個朝代,以容貌才華周旋於各個阿哥之間;而男作者寫的穿越小說,常常是主角通過現代科技比如釀酒、造肥皂、燒玻璃,聚集起巨大的財富,並且成爲體制的革命或改革者,成就一代霸業。而《慶餘年》則將這兩者結合了起來——葉輕眉在燒玻璃、搞工業、發展民主、限制皇權,她的兒子範閒一開始就想着在個人意義上安穩風光地活下去,以容貌才華周旋於各個女友之間。這樣一來,《慶餘年》在一部小說中向讀者同時提供了男頻、女頻穿越小說的雙份爽感,同時又不至於因過於理想主義而遠離個人的生命訴求。
失落的理想主義:爽感與情懷不可兼得
爽文之所以爽,讀者大多有兩種代入途徑:一種是代入屌絲,通過以下克上的越階挑戰,跟着主角逆襲;一種是代入範閒這種貴公子,做人生贏家,從而獲得自上而下的碾壓式快感。貓膩曾經自陳,讀《慶餘年》時讀者會有安全感,安全感的來源就是大背景。範閒本身就是幾乎可以掌控天下資源的官二代、富二代身份,他的父親是皇帝,母親是葉輕眉,養父是戶部尚書,有監察院院長陳萍萍撐腰,有五竹做保鏢,想死都死不了。而且他武功高強,還是出色的文人,甚至還有“霸道總裁”的特點,最後當上了隱皇帝——如此這般,怎能不爽?
範閒
如果說玄幻練級小說的“爽”點在於關注讀者慾望、與真實社會廣爲流傳的成功學遙相對應,是個人在階層差異迅速擴大並且固化的語境之下,針對自身所受壓力進行的一種精神勝利法式的想象,那麼,《慶餘年》的“爽”就是一種高度呼應現實階層差異、自上而下全面碾壓式的快感。上海師範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董麗敏分析認爲,《慶餘年》中的範閒始終在利用父母和體制的蔭護,是成長幌子下強化的階層固化和複製的“逆成長”濫調。
除了官二代、富二代“大背景”帶來的爽感,在範閒開啓“歷史外掛”所向披靡之時,情懷與爽文的悖論也隨之產生。貓膩已經通過核戰爭的陰影警示科技進步未必意味着人類進步,反而可能最終引發文明崩解,可是在這遙遠的、預警式的背景之下,觀衆又放任自己享受甚至沉迷於高科技帶來的種種視覺奇觀快感。以五竹爲例,作爲高級文明的產物,其鐳射威力可以摧毀一切,《慶餘年》每一集的彈幕裏都充滿着觀衆的熱烈討論,紛紛期待五竹摘下眼罩“秒殺”慶帝的瞬間。
一樣擁有着現代意識,但葉輕眉和範閒想要在這個古代社會做的事情卻截然不同。葉輕眉被慶帝所殺,這個男人在藉助她的力量登基之後,轉而阻止她以“民主”動搖統治者利益的企圖,葉輕眉的民主革命理想最終落空。她的兒子範閒確然也有着“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爲自己而活”“人人平等”的自我意識和現代觀念——當所有人都在說“死的不過是個護衛”時,他卻堅持認爲護衛是自己的朋友,爲了給朋友報仇,即便是殺死丞相之子、驅逐長公主也不足惜。這樣的“平等”觀念給他贏得了不少敬重,但他已不再關注母親“治國平天下”的願望,追求侷限於個人的圓滿和周圍人的平安。
在爽文語境下,在主人公追求個人圓滿的過程中,作者往往會設置衆多女性角色,以“抱得美人歸”的慾望牽引讀者、推動小說情節發展,《慶餘年》也不能免俗。在原作中,有五個女人與範閒產生了感情糾葛,三位爲他誕下孩子。這一點也不禁讓人質疑——作者試圖探討“現代思想和古代制度碰撞的結果”,卻迴歸了封建時代的三妻四妾,這不能不說與現代性別和婚姻觀念相悖。貓膩或許可以算作男頻作者當中相對尊重女性角色的作者之一,但女性的設定又確實是男性向小說快感機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情懷和爽感之間再次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
在《慶餘年》當中,讀者的爽感常常來自於範閒贏得異性青睞或者爲朋友復仇成功,與心繫天下的葉輕眉不同,愛情、友情是範閒獲取情感慰藉的最主要來源。董麗敏也看到,如果說葉輕眉還對應着80年代中國的啓蒙精英,那麼範閒的作爲則體現了中國社會文化“去政治化”的時代症候。範閒——就像今天的普通讀者一樣——已經脫離了加速世界文明的偉大抱負,只是個人圓滿意義上的單一YY,格局和內涵一縮再縮。
《慶餘年》劇照
《貓膩小說: 重生文的意義與謹慎的理想主義 》一文作者孟德才指出,理想主義在當下“後啓蒙”的時代語境中,如果處理不當,很容易在網文的世界中被貼上“酸文”的標籤。貓膩在與邵燕君的採訪當中提及,他時常擔心讀者看不出來自己的良苦用心,可是寫小說又有一個規則——“只能寫不能解釋”。他自述,自己每次開始寫作之前就想搞清楚這桌宴席的“硬菜”是哪個,可是作家不能一開席就把那盤“硬菜”端過來說:“大家趕緊來吃!” 他說,“只能讓菜這麼慢慢上着,然後似乎是很不經意地端上一盤什麼,跟人家說今天這個還不錯,熬了八個小時,挺好的。然後大家很愉快地吃了。”但是,也有讀者吃得不那麼愉快的時候,貓膩在《慶餘年》的下一部作品《間客》裏描寫了聯邦與帝國的衝撞。在《間客》裏,表面上聯邦社會代表着自由和民主,帝國代表着專制獨裁:帝國掌權者不顧底層民衆生活,傾全國之力只爲滿足皇室虛榮心;但是表面上自由民主的聯邦,背後最大的受益者卻是金融寡頭和軍事強權主義者。這部作品對體制的思考讓貓膩受到了大量圍攻,網絡文學讀者譴責他“裝B”,而作者的野心又好像和某種價值觀相關,所以是“裝道德B”。在網文普遍注重關心實現讀者慾望的情況下,如何在其中傾注情懷也成爲了作者要面對和解決的一道大難題。用貓膩自己的話說,“商業小說的作者就是不能要求讀者的,你不能對讀者有任何挑選”——如果讀者要的是快感和爽感,作者的情懷可以寄託在何處呢?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