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學家沈奕斐:今天愛情婚姻那麼難,是因爲我們“雙標”和“既要又要”

亞太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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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與瑪麗安,一對登上時尚雜誌的模範夫妻,“我們幾乎不吵架,就算吵也是理智地聽對方說些什麼,然後再達成合理的妥協。”然而突然有一天,這對中產高知夫婦發現自己已經難以忍受彼此,他們爭吵、分居、離婚,與不同的情人戀愛、再婚,卻似乎永遠也找不到靈肉合一的完美婚姻……這是瑞典著名導演、編劇英格瑪·伯格曼1973年的電視劇《婚姻情境》(Scenes from a Marriage)講述的故事,據說這部劇播出後不久就導致了該國離婚率上升。

70年代至今,婚姻與親密關係的性質與意義已發生了不容忽視的變化:離婚率不斷攀升;家務勞動的市場化和女性進入勞動力市場讓男性和女性都開始具備獨立生活的可能性,婚姻因此不再是一個人生必選項。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發現伯格曼的《婚姻情境》相當有預見性——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影視作品在討論有毒婚姻(toxic marriages)中脆弱的權力關係、性生活的不滿以及不忠,比如2019年的《婚姻故事》(Marriage Story)和HBO今年翻拍的新版《婚姻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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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BO新版《婚姻情境》海報(來源:豆瓣)

愛情與婚姻的變化讓人吃驚甚至有些讓人恐懼,但種種研究告訴我們,它亦有恆定不變的地方,即我們依然需要親密關係,依然需要從這種聯結中汲取力量和意義。那麼,爲什麼今天的愛情婚姻那麼難呢?伯格曼的《婚姻情境》給了我們怎樣的啓示?日前,復旦大學社會學副教授沈奕斐在中國大戲院舉辦主題講座,在鼓樓西話劇《婚姻情境》上演前夕,與觀衆分享了她對這個話題的研究發現。

愛情的意義正在不斷“降維”

“今天我們一個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甚至我們發現,一時單身一時爽,一直單身一直爽。我們以前希望結婚能帶來一個遮風擋雨的環境,結果你發現,風與雨都是它帶來的。那麼爲什麼還要結婚呢?”這確實是一個切中年輕人痛點的問題。沈奕斐指出,雖然婚姻在當下或許已不再是人生的必選項,但社會學研究發現親密關係在今天依然非常重要。根據幸福拐點規律,當物質生活條件提升到一定水平,它的增加對幸福體驗的影響就較爲有限,幸福感的提升將更多來源於自我的存在意義。

在解決意義問題方面,親密關係——更確切而言是與人的聯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我們會說不想結婚,但是另一方面我們又在內心渴望親密關係,所以有一個梗是說,我們可以自己不談戀愛,但是我的CP一定要結婚。”沈奕斐的研究發現,人們在年輕時往往會忽視親密關係的重要性,因此此時身邊的聯結有很多,比如父母和朋友;但隨着年紀增長,身邊的聯結逐漸減弱(父母老去難以再與他們說掏心窩子的話,朋友們漸漸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親密關係的重要性就會凸顯出來。

親密關係的另一重意義是性慾望的昇華。沈奕斐指出,人對與他人的身體接觸有天然的需求,缺乏身體接觸在一定程度上是抑鬱症、焦慮症等精神疾病的誘發原因。然而隨着個人主義盛行、社會原子化程度的加深,我們已很少有合理理由與別人有飽含情感的身體接觸,恰恰是親密關係給我們提供了這個機會。沈奕斐表示自己喜歡《婚姻情境》這部劇的原因之一就是它直面性關係在親密關係中的重要作用,她注意到,劇中的夫婦每次關係改善都跟他們的上牀行爲緊密相連。事實上,愛情在本質上就是要處理性關係和親密關係之間的張力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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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樓西話劇《婚姻情境》劇照

雖然我們依然渴望愛情,但“愛情的降維”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社會發展和文化變遷讓愛情對不同的性別和代際的羣體來說具有了不同的意義。沈奕斐指出,在傳統中國,愛情故事的敘事都是男性中心主義的,在男性的愛情故事裏,女性的存在被構建爲男性個人發展的促進力量且不能對這一目標造成阻礙,因此女性往往是“工具人”。進入民國時期,愛情話語體系轉向爲以女性爲主導,戀愛自由因被視作個體解放、追求自由的第一步而具有了某種政治性。

然而近年來隨着市場經濟的發展,愛情的意義在不斷“降維”,越來越多的人不再能欣賞跨越階層的愛情,影視作品中的愛情越來越少以窮人爲主角。這固然反映了愛情作爲一種感性力量不斷被理性的商業計算所沖刷和改變,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沈奕斐認爲這也反映了今天的愛情對人們最重要的意義不是個人解放和跨越社會階層,而是實現自我價值。

“新舊腳本的混雜”讓現代愛情更難

既然親密關係依然重要,爲什麼我們如今還是感到真愛越來越難以尋覓,婚姻越來越搖搖欲墜呢?在解答這個問題時,沈奕斐提出了“愛情的新舊腳本混雜”的概念。在愛情舊腳本中,婚姻服務的對象是家庭而非個人,婚姻的目的是傳宗接代光宗耀祖,在這種愛情模式下,個人的意願和利益要服從於家族利益,婚姻的締結依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它的好處是不需要個人承擔選擇的責任,只需履行自己的性別角色,且婚姻足夠穩定。然而在我們的時代,一種愛情新腳本業已出現。在這種腳本中,個人的意願、選擇和幸福高於一切,締結婚姻的邏輯是我和TA在一起可以變得更好。

沈奕斐指出,大量研究發現當下的愛情模式是“新舊腳本的混雜”,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命中註定我愛你”。人們希望獲得愛情的自主性,但又對舊式愛情的不費吹灰之力和穩定性戀戀不捨。這解釋了爲何近年來《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強調愛情生生世世矢志不渝的電視劇大行其道。親密關係的不確定性和我是否在這段關係中做得足夠好、對對方產生持久的吸引力,成爲了一個折磨人的問題——這也正是《婚姻情境》中的男主角不斷追問的問題。沈奕斐認爲,我們每一個個體都想要把新舊腳本中的好處都拿到手,男性希望女性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女性希望男性在時刻關注自己的同時又要有成功事業,“今天的婚姻這麼難是因爲我們背後有兩個完全相反的邏輯體系,如果你雙標,一旦自相矛盾,想找到合適的人就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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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格曼版《婚姻生活》劇照(來源:豆瓣)

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爲當代中國經歷了現代性狂風驟雨式的洗禮。過去四五十年的時間裏,中國社會的劇烈轉型相當於完成了西方社會百年曆程,我們與父母輩的愛情觀念已經出現極大差異,同時也導致我們沒能徹底走出舊腳本的束縛。在另一方面,獨生子女時代也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當代年輕人對愛的理解出現偏差。沈奕斐說,愛的本質是對一個人產生好奇心,想要去靠近TA、幫助TA、獨佔TA,與TA形成聯盟。因此,愛強調給予。然而年輕人從小到大所習慣的愛是被給予,這或許也是今天的愛情這麼難的一個原因。

沈奕斐認爲,在這個越來越強調理性的時代,親密關係是爲數不多的讓人能夠感性付出的領域,但它可能導致的一個問題是,人們把所有感性世界的認識、所有對親密關係的美好想象都放在了愛情和婚姻裏,然而愛情和婚姻其實承載不了那麼重的意義。在《婚姻情境》中,男女主角最初都認爲不再能從這段關係中獲得幸福,一定是婚姻出現了問題,只有逃離才能解決。但在逃離之後,他們又雙雙出軌再在一起。沈奕斐認爲這說明了逃離不能解決問題,關鍵是要認識到婚姻只能承擔一部分的幸福意義,剩下的需要通過別的途徑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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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BO新版《婚姻生活》劇照(來源:豆瓣)

婚姻關係是否能走得長遠,還取決於我們能否意識到初期關係和長期關係的邏輯是不同的。她指出,在一段親密關係的初期階段(前18個月),人們往往關注的是尋找共同點和共鳴。但當一段關係進入長期關係,往往是雙方越有差異、越能互補,越能走得長遠。事實上,任何深度的人際關係都需要直面深度的差異,找到衝突的調和方法,特別是確立共同目標和個人邊界。“良性的關係難在既有‘你我’,又有‘我們’——在愛情裏,什麼是你的事?什麼是我的事?什麼是我們的事?我們要共同構造我們的事,但不能干涉你我的事。”

“一個人能不能更快樂,其實跟親密關係沒有關係。一個人能幸福,兩個人才能幸福;一個人不能幸福,就要遇到一個能治癒你的人,”沈奕斐說,“愛情是勇敢者的遊戲,它要你打開自己,願意去碰撞,願意去成長,而幸福是這個勇敢者遊戲的回報。”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