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國際重大文學獎的評選中總是不乏美國作家,但由詩人露易絲·格麗克摘得2020年諾貝爾文學獎,還是讓不少人感到意外。在國內,格麗克的中譯本詩集僅有兩部,卻也足夠全面:《月光的合金》收錄了格麗克成熟期的四本詩集,包括獲得普利策詩歌獎的《野鳶尾》,還有一本《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收錄了詩人其餘大部分精選之作,兩本書均由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於2016年引進。
格麗克1943年出生於一個匈牙利裔猶太人家庭,從1968年出版處女詩集《頭生子》至今,她的寫作生涯已有五十餘年。據她自己的說法,她從兒時就展露了詩歌天賦,十幾歲時就野心勃勃地打算成爲詩人。格麗克的早期作品帶有強烈的自傳色彩,主題大多與自身高度敏感的痛苦相關,譬如孤獨感、對愛情的遊移與恐懼、不幸的家庭遭遇、存在主義的絕望等。這種對“荒涼”和“黑暗”的傾向,與格麗克青春時代患有厭食症和失眠,以及過早輟學的經歷不無關係。其中文主要譯者柳向陽也認爲,格麗克最初與西爾維婭·普拉斯、安·賽克斯頓等有着疾病歷史的詩人相似,是沿着“自白派”的道路來走的,但最終她戰勝了疾病,“方法就是借古希臘神話來寫自己,從而超越他們。”
對古希臘神話、《聖經》、歷史故事的偏愛十分明顯地體現在格麗克成熟期之後的作品中,她最具代表性的詩集《野鳶尾》就可以看做是以《聖經·創世記》爲基礎的組詩。全書以一座花園爲背景,迴盪其間的是三種想象的聲音——花朵的聲音,園丁詩人的聲音,以及一個無所不知的神的聲音。因此,讀者有時會驚訝地發現,詩人敘述的口吻時而是謙卑的禱告,時而又仿若神諭。在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草場》《新生》《阿弗爾諾》中,格麗克則將奧德修斯、珀涅羅珀、喀爾刻、塞壬等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故事用現代的手法重新詮釋。對於不熟悉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的讀者來說,這也是閱讀格麗克詩歌的一道門檻。
需要指出的是,格麗克並不認爲她的詩應當作爲自傳來讀,換句話說,私人性並非普遍性的反面。她說:“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它們發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範式。”這就不難理解,爲何瑞典文學院的授獎辭稱格麗克“精準的詩意語言所營造的樸素之美,讓個體的存在獲得普遍性。”正如柳向陽在《月光的合金》序言中所說,總體上,格麗克的藝術手法及取材一直處於變化之中,而又聚焦於生、死、愛、性、存在等既具體又抽象的方面,保證了其詩作接近偉大詩歌的可能。
經世紀文景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月光的合金》與《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中選取部分詩作,以帶領讀者認識露易絲·格麗克的詩歌藝術。
《月光的合金》與《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 [美] 露易絲·格麗克 著 柳向陽/範靜譁 譯 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05
夜徙
正是這一刻,你再次看到 那棵花楸樹的紅漿果 以及黑暗的天空中 有鳥兒夜徙。
這讓我悲傷地想到 死者再看不到它們—— 這些事物爲我們所依賴, 但它們消逝。
靈魂要怎樣才尋得安慰? 我告訴自己:也許 它不再需要這些歡樂; 也許,僅僅不存在就已經夠受, 和那同樣艱難的是去想象。
野芝麻
當你有了一顆冷酷的心,你就這樣生活。 像我:在樹蔭裏,在涼爽的石上蔓延, 在那些大楓樹下。 太陽幾乎觸不到我。 早春,有時我看到它,正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升起。 那時樹葉在它上方生長,整個地遮住它。我感到它 透過樹葉閃閃爍爍,飄忽不定, 像某個人用金屬湯匙敲打着一隻玻璃杯的側面。 生命之物並非同等地 需要光。我們中有些人 製造我們自己的光:一片銀箔 像無人能走的小徑,一片淺淺的 銀的湖泊,在那些大楓樹下的黑暗裏。 但你已經知道這些。 你和其他那些人,他們認爲 你爲真實活着,甚至還愛着 一切冰冷之物。
花園
我再不願做這事了, 我再看下去要受不了——
在花園裏,明亮的雨中 那對年輕夫婦正在種下 一排豌豆,彷彿 以前從沒有人做過這件事, 這巨大的困難還從來沒有人 面對、解決——
他們看不見他們自己, 在新泥裏,開始, 沒有前景, 他們後面,淺山淡綠,花團錦簇——
她想停下來; 他想繼續做這件事, 直到結束——
看她,正撫着他的臉頰 表示停戰,她的手指 帶着春雨的涼; 在細草裏,紫色番紅花迸發——
甚至在此,甚至在愛的初始, 每次她的手離開他的臉 都成爲分別的意象
而他們認爲 他們可以隨意忽略 這種悲哀。
月光中的愛
有時一個男人或女人把自己的絕望 強加給另一個,這被稱作 裸露心,或稱作,裸露靈魂—— 意思是此刻他們獲得了靈魂—— 外面,夏夜,一個完整的世界 被拋在月亮上:團團銀色的輪廓 也許是建築或樹木,或狹小的公園 有貓藏在裏面,在塵土裏仰身翻滾, 玫瑰,金雞菊,還有,黑暗中,金色的 國會大廈圓頂 變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 沒有細節,神話,原型,靈魂 充滿了火,那實際上是月光,取自 另一個來源,短暫地 像月光一樣閃亮:石頭與否, 月亮仍稱得上是一個生命之物。
晨禱
你想知道我怎樣打發時間? 我走過屋前草坪,假裝 正在拔草。你應該知道 我根本不是在拔草,我跪着,從花圃 扯着幾叢三葉草:事實上 我在尋找勇氣,尋找 我的生活將要改變的某種證據,雖然 耗時無盡,檢查着 每一叢,找那片象徵的 葉子,而夏天很快就將結束,已是 草木變衰,總是那些病樹 首先開始,那些垂死的 變得燦爛金黃,而幾隻深色的鳥在表演 宵禁的音樂。你想看我的手? 此刻空空如在第一個音符邊。 或者總是想 延續而沒有標記?
三葉草
什麼被撒播在 我們中間,你稱之爲 幸福的標誌? 雖然它是一棵草, 就像我們,是將要 被連根拔起的一物——
按什麼邏輯 你想要某物死亡 卻收藏了 它單獨的一根 卷鬚?
如果有什麼顯現在我們中間 如此強力,難道它不應該 繁殖,造福 這可愛的花園?
你應該自己 一直問這些問題, 而不是把它們留給 你的受害者。你應該知道 當你在我們中間昂首闊步 我聽到兩個聲音在說話, 一個是你的精神,一個是 你雙手的動作。
晚禱
我知道你曾計劃了什麼,打算做什麼:教導我 愛這個世界,使得完全地拒絕,完全地 再次把它關在外面,變得不可能—— 如今它無處不在;當我閉上眼睛, 鳥鳴,早春丁香的芬芳,夏天玫瑰的芬芳: 而你打算把它取走,每朵花,與大地的每一個聯繫—— 爲什麼你要傷害我,爲什麼你想要我 在結束時孤獨,除非你原本想要我這樣渴求希望, 我將拒絕看到這種結果:最終 什麼都沒有留給我,而寧願相信 在結束時把你留給了我。 晚禱:基督再臨 我的生命之愛,你 丟失了,而我 再次年輕。 幾年過去。 空氣裏充滿了 少女般的音樂; 前面庭院裏 那棵蘋果樹 點綴着繁花。 我試圖贏得你回來, 這是寫作的 核心。 但你永遠去了, 像在俄國小說裏,說着 我無法記起的一些詞語—— 世界如此賞心悅目, 如此目不暇接,但它們不屬於我—— 我看繁花凋落, 不再是粉紅色, 而是衰敗,衰敗,白裏泛黃—— 花瓣似乎是 漂浮在明亮的草地上, 微微撲動, 你曾是怎樣地無關緊要, 如此迅速地被變成了 一幅圖像,一種氣味—— 你無處不在,你是 智慧和痛苦的來源。
豐收
想到你的過去讓我悲傷——
看你啊,盲目地依附於大地 彷彿它是天堂的葡萄園 當曠野在你四周的火焰裏升起——
啊,小東西,你們多麼笨拙: 它既是禮物又是折磨。
如果你所恐懼於死亡的 是比這更大的懲罰,那你不需要 恐懼死亡:
多少次我必須毀掉我自己的創造物 來教導你 這是你的懲罰:
用一個動作我建造了你 在時間裏又在天堂裏。
本文詩歌部分選自《月光的合金》和《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經世紀文景授權發佈。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