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麗莎白·斯特勞特的前兩部小說《我叫露西·巴頓》(My Name Is Lucy Barton)和《一切皆有可能》中的露西·巴頓,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她對生活了幾十年的紐約的愛。在《哦,威廉!》(Oh William!)中乘飛機回到紐約時,她看着窗外,“(感到)每當我飛回紐約時,我幾乎總懷着一種敬畏和感激,因爲這座巨大無垠的城市接納了我。”不過,《哦,威廉!》所屬的“阿姆加什系列”卻是以伊利諾伊州的農業小鎮命名的。在阿姆加什,露西的成長環境是“令人沮喪的貧困”,父母嚴厲,有時還虐待她。這就是擺脫原生家庭的困難之處——不可能,真的。露西說:“我從來沒有完全理解過美國的階級。”她與許多美國人有着同樣的盲點,儘管她把這歸咎於“來自階級最底層,這種情況下,你永遠無法擺脫自己的背景”。大多數人認爲紐約是具有挑戰性的生活場所,但在溫柔、容易受驚的露西看來,阿姆加什比紐約更難生存。
在《哦,威廉!》的開篇,63歲的露西是一位成功的小說家,名氣大到她向小鎮圖書管理員提到自己的名字時,對方請求她離開時在前臺爲一摞書籤名。這家圖書館位於緬因州,露西同意和她的前夫,也就是書名中的威廉一起去那裏旅行。兩人都處於晚年的十字路口。露西深愛的第二任丈夫在幾周前去世,而威廉的第三任妻子也離開了他。將他們帶到緬因州的原因是他們最近通過祖先研究服務發現,威廉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他母親爲了他父親離開第一任丈夫時拋棄的嬰兒。妹妹仍然住在母親長大的小村莊裏,這裏讓露西想起了阿姆加什,他們同樣與世隔絕。(這座村莊不在遊客熟悉的緬因州古樸可愛的海岸線上,而是位於內陸。我有一個朋友的女兒去那裏上學時,把它描述爲“北方的冰凍土豆田”。)
《哦,威廉!》的重點不在這個妹妹身上,而是露西和威廉之間關係的性質。他們有兩個成年女兒,還有着前伴侶有時能夠建立起來的那種深厚友誼。小說的開頭,威廉告訴露西他晚上總會做噩夢,夢到他已故的母親凱瑟琳,他安慰自己,如果有需要,可以隨時給露西打電話。後文中,露西不經意地提到自己剛剛結婚時,在紐約有時感到孤獨,偶爾會屈服於這種衝動,用公用電話打給阿姆加什的母親。她那冷漠的父母對露西的婚姻不以爲然,沒有參加她的婚禮,而母親會拒接露西的電話,並告訴接線員,“那個女孩現在有錢了,讓她浪費打電話的錢吧。”
斯特勞特2008年普利策獲獎小說《奧利芙·基特里奇》及其最近的續集《再見奧利芙》都是較爲傳統的文學風格,而以露西爲主角敘述的小說則更像是談話或日記,沒有明顯的藝術性。露西似乎總是從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然後提到一個人物,宣佈不想“討論”他,之後再提起這個人,最後用“我猜”或“我想”來結束敘述。書中的描述很簡單,保持在最低限度,如同隨性的旁白,比如露西提到威廉的第三任妻子埃斯特爾有“一頭我一直喜歡的狂野的棕紅色頭髮”。露西很少使用比喻性語言,當她像大多數日記作者一樣使用比喻時,也是爲了描述情感狀態——“乒乓作響的”傷害,或者在她與威廉婚姻期間,當她覺得他“總是不在身邊”時,“我心裏的恐懼灌成了一張無聊的唱片。”這種手法的效果是一種傾訴式的親密,就像讀者在特別懊悔的情況下與老朋友敘舊一樣。同時,它邀請讀者猜測哪些事情沒有被寫出來,哪些說話的人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在與你對話。這種遊移不定的結構掩蓋了反覆出現的主題:電話、不受重視的禮物、公路旅行。
這樣一來,斯特勞特隱祕地提升了這本小說的深刻性。《哦,威廉!》是關於多年來人與人之間積累的感情層次的小說——隨着年齡的增長,情感的全景纔會顯現。“威廉對我來說一直是個謎,”露西說,“對我們的女兒來說也是如此。”在他們的婚姻中,他與一些女人偷情,這是她離開他的原因。而埃斯特爾在一張紙條上解釋說,她離開他的原因是覺得他“遙不可及”。“我不知道你是否比我們其他人更遙不可及,”當威廉問這是否屬實時,露西告訴他,“因爲這是我聽過最美好的事情。”
這也是一部關於階級的小說。階級問題是美國的禁忌之一,如果否定階級的存在,斯特勞特的角色就無法彼此理解。露西在一個沒有電視和室內排水管道的房子里長大,當威廉的母親帶着全家去開曼羣島的度假村時,她嚇壞了。“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如何使用酒店的鑰匙,穿什麼衣服去游泳池,如何坐在游泳池邊。”當她後來描述自己長期“隱身”的感覺時,她把這部分歸咎於她家只有一面小鏡子,放在孩子們夠不着的地方,他們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露西逃離到的世界雖然更大、更明亮、更溫暖,卻不能爲她提供對早期自我的反思。是這樣嗎?斯特勞特小說的神奇之處在於,她用最簡單的筆觸觸及最深處,而這本小說在結尾處保證,愛的來源不在於理解,而在於承認——儘管我們可能需要用一生的時間來體會其中的差別。
(來源:界面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