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郵電大學信息安全中心教授 楊義先
我的忘年交楊千里教授,在意外的時間,2020年3月11日,以意外的方式歸西了。瞬間,我頭腦一片空白,忘了悲傷,忘了流淚,甚至乾脆強迫自己忘了一切喪事。這倒不僅是因爲,那幾天噩耗實在太多,我在潛意識裏已完全排斥“生”的反義詞;畢竟,短短半月多,同樓老鄰居走了,單位老校長去了,妻姐的公公升天了,好幾位熟悉的校友或朋友也都在全國各地,因各種原因而英年早逝了;更不用說每天都還有若干素昧平生的同胞,被無情地化成了那迅速攀登的死亡恐怖直線。也不僅是因爲那幾天,大家都被封閉在家,壓根兒就出不了門,更不可能去參加葬禮;相信也不可能有常規葬禮,畢竟,疫情面前人人平等;保護好自己,就是保護別人。而主要是因爲,就在年前,當雄赳赳氣昂昂的楊將軍踏進病房時,他曾信心滿滿地與我約定:“出院後,一起討論通信安全問題!”因此,我得老老實實等他出院,回答他佈置給我的家庭作業。
如今,半月過去了,一些城市已開始摘口罩了,武漢“封城令”也開始部分解除了,我的情緒也慢慢走出低谷,終於可以面對他的照片,嚎啕大哭了:楊部長呀,您爲啥走得如此匆忙,莫非天國有啥重大通信事故,需要您趕緊增援?!蒼天呀,你莫非真的沒長眼,爲啥總是逆心願!
唉,既然不能當面彙報,只好趕在首個清明節前,以文字紀念方式,向我敬愛的楊千里老友,提交作業吧!畢竟,現在疫情警報並未解除,清明祭掃也不可能。
其實,我與楊千里教授本不該有啥深交,畢竟,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倆都天差地別:從年齡上看,他長我近三十歲,絕對是長輩,我本該敬而遠之,但每每在一起時,總覺得他更像大哥,那種體貼入微的大哥。從行政級別來說,他貴爲“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通訊部副部長”,而我則只是區區草民一枚,但我卻從沒嗅到過他的任何官氣,只拿他當鄰居大叔,那種有求必應的好大叔。從軍銜上看,他尊爲少將,而我則只是一介書生,但在討論學術問題時,我卻從未覺得“秀才遇到了兵”;反而,與他那溫文爾雅的和藹相比,急躁的我,有時倒更像那蠻不講理的兵。從學術地位上看,他是我國衛星通訊的重要奠基人,就算在國際通訊領域,也屬響噹噹的學術大權威,有關他的衆多高大上科技成果,只需百度一下,任何人都會佩服不已;而我則只是默默無聞的眇小教書匠。總之,從世俗眼光看,我若想與他套近乎,那簡直無異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因種種機緣巧合,我倆偶然認識了,而且還彼此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並最終發展成了忘年之交;當然,是那種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與他在一起,我從無攀高枝的感覺,當然也從未想過要攀高枝。
我與楊千里教授初識於1993年3月,那時我們都首次當選北京市政協委員。由於按姓氏筆劃排序,我倆不但開會時是鄰座,會議期間更住進了同一賓館的同一個雙人標準間;從此,我倆便開始了連續五年,每年連續一週的室友生涯。當然,隨後二十餘年,我們更成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坦率地說,楊將軍的首次亮相,還真讓我多少有點不爽,當然,這不能怪他,可能還是因爲我倆差別太大之故吧。記得首次政協報到後,我便拖着行李進了房間,正欲整理牀鋪時,突然閃入一位機敏小戰士;只見他,滴溜溜的雙眼四處掃視,接着就開始翻箱倒櫃,甚至向我也投來警惕一瞥。也許是戰爭片看多了,我總覺得他那屁股後面彆着個硬傢伙,總擔心萬一走火了咋辦。一套麻利的偵察程序後,小戰士恭恭敬敬開門,迎進了戎裝煥發的一位大軍官,肩上閃閃發光的徽章格外醒目。這時,我也不由自主摸了摸空蕩蕩的褲後腰,希望也能摸着個硬傢伙,哪怕假裝爲自己壯壯膽。可哪知,將軍一開口,就輕輕繳了我的械:“小楊呀,我知道你,正有事請教呢!……”後面再說了些啥,我就記不得了。反正,經過彼此寒暄和客套後,我倆很快就越聊越近了。原來,他不但是我的本家,也是我的同行,還是我導師的朋友,更是我仰慕已久的衛星通信大權威,楊千里教授!只是因爲我人微言輕,過去只聞其名,只讀過其著作,卻從未見過其人而已。
每次政協會議期間,楊千里教授都非常認真。會前,總是積極收集提案素材;會中發言,既敢闖禁區,又有落實方案;若要發起正式提案,那更像是在精心策劃一場大戰役,務必做到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以,雖然他家離會場很近,而且還有專職司機,就是那位讓我不爽的機靈小鬼;但他卻幾乎每天都吃住在賓館,經常在晚間找我和其它幾位委員討論各項提案,字斟句酌地說透問題,明明白白地理清解決思路,環環相扣地道明落實指標。就算是去食堂的路上,他也不會浪費那短短几分鐘,總也要與我討論許多通信學術問題。當然,這種討論經常是單向進行的,即,由他提問,我倆以頭腦風暴的方式,共同尋找可能的答案;畢竟,爲避免不必要的尷尬,我幾乎從不問他業務問題,生怕一不小心,碰到涉密痛點。所以,我倆的交流很有趣,很互補。他不但主動給我提供了許多嶄新的科研思路,更毫無保留地教會了我許多爲人處事的經驗和教訓,甚至我至今都保留着他的許多工作方法;比如,若有靈感或細節事宜,就立即記錄在隨身小紙片上,閱後即焚,既方便,又實用,還安全。
首次讓我發現楊將軍威嚴的事情,是幾年後對他的一次回訪。由於他已多次帶領衆專家,參觀了我們實驗室,也進行了相當深入的研討;所以,我也應邀前往他安排的某單位,進行了一次學術交流。又是那位小鬼,讓我見識了啥叫老司機。只見他奉命前來接我時,無論是在擁擠的小區,還是在寬敞的軍用操場,他都倒車如狂奔,停車像魔術:一道Z型閃電後,小車就穩穩飄移入庫了。楊將軍親自下樓,熱情地遠遠來接我;起初,俺這馬大哈也沒介意,嘻嘻哈哈就尾隨着走向了警戒區。突然,咔嚓一聲“首長好!”嚇得我渾身一個激靈。再看楊將軍時,宛如電影裏的巴頓將軍,也威風凜凜回敬了一個標準軍禮。頓時俺就懵了,不知所措:本想也敬個軍禮吧,可又不會;點個頭吧,又覺沒到位;哈個腰吧,好像也不對;抱拳作個揖吧,更顯得不倫不類;總之,只能像劉姥姥那樣受罪。即使沒經過關卡,只要路遇軍人,對方都迅速閃開,就像重播一樣,一氣呵成一套標準的軍人動作:立正,敬禮,“首長好!”楊將軍也當然要巴頓一回。也不知過了多少關,越了幾道卡;反正,每聽到一聲“首長好!”我就像是又交了一張白卷。良久,終於進了核心區會場。幸好,報告後的經久掌聲告訴我,這次“期末考試”總算得了高分!從此以後我才知道:一直在我眼中的謙謙君子楊將軍,原來在軍隊通信界,竟是如此德高望重!可惜呀,這時我已無藥可救,永遠也只能把他當鄰居大叔了;而且,他也好像更喜歡這種平等交往。
隨着時間的推移,楊將軍的地位越來越高了,成就也越來越大了;特別是軍民融合後,他更在多個重要的國家級學會和協會中,擔任了高級領導職務,經常成了我的領導,甚至擁有決定我成敗的投票權。可是,我倆的友誼卻始終未變,他從未對我開過任何後門,我也從未向他索要過哪怕是半點特權;他仍然不時給我佈置家庭作業,我也仍然盡心盡力答題交卷。這不,2019年9月11日,就在他帶着“多發性骨髓瘤”進入301醫院前,又一次給我佈置了有關“量子衛星”的家庭作業,還承諾國慶後就出院,並前來閱卷。可是,這次他卻破天荒地放了我的鴿子:一個月後,他沒來;兩月後,仍杳無音信;年底了,還是沒結果。春節了,我預感不妙,開始擔心起來,可這時疫情緊張了!本想待到小區解封后,主動聯繫他交作業,哪知卻先傳來了他的訃告。
唉,二十餘年來,與他的淡水之交歷歷在目。每當查看他的微信時,總想再給他發條段子,可又擔心打擾他在天堂的幸福生活!
安息吧,楊千里教授;安息吧,楊千里將軍;安息吧,楊千里部長;安息吧,楊千里老友;我會隨時想念您的!
2020年3月26日於北京
(來源:亦仙亦凡公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