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就是爲淚水而生的。殘酷、美麗、回憶;純真、失落、失落的純真;詩歌、戰爭紀念館、書信,甚至是陽光傾瀉在窗前的角度,都能讓他們眼淚涌出一發不可收拾。“甚至是建築,都能令人潸然淚下。”獲獎詩人希瑟·克里斯爾(Heather Christle)說,她承認,自己就是個淚腺發達的人。在《哭泣之書》中,克里斯爾如數家珍地一一舉出生活中無數苦樂參半的淚點,就像耶穌走向各各他山那條苦殤之路的一個個站點一般。
摯友詩人比爾的自殺讓克里斯爾落淚,許久以前的一次流產讓她紅了眼眶,教父母的離世常常觸動她的淚腺。暴力和種族歧視讓她崩潰,懷孕更是一遍遍把她的淚槽清空。她讀到詩歌總會情不自禁,不管自己身處寫作研討會還是坐在家中,不管在晴空萬里的天穹下,還是在刷刷雨落的轎車裏。“如果你在雨天的車上,淚落兩行,雨刮彷彿也在擋風玻璃上,擦拭你的臉龐。”(《哭泣之書》摘選)這位詩人還大方承認,“在大多數日子裏,我流淚的時間甚至比寫作還多。”
雷切爾·扎克爾(Rachel Zucker)、艾麗斯·諾特利(Alice Notley)、薩拉·曼古索(Sarah Manguso)和麥琪·納爾遜(Maggie Nelson)等詩人也偏愛書寫非虛構作品。和他們一樣,克里斯爾也鍾情於這麼一種碎片化的淚水史,將她的思想注入字字珠璣歌詞般的段落裏,而且往往出其不意。回憶錄、文學評論、採礦歷史、人類學、科學與詩歌統統收入她的熔爐,鍛造成淚水的鑽石樣本。克里斯爾帶着這一切繞進漩渦中心,有的時候讀者也變得暈頭轉向,因所有這些閃光的思想而目眩。走出迷宮,你可能會納悶,這倒底是爲了什麼呢?什麼是基礎淚液,什麼是刺激性的眼淚?心因性流淚爲何物,假哭又能不能觸發真實情感?書中介紹說,荷蘭有一個學生製造了一杆槍,收集自己的眼淚並冷凍起來,然後再射出這些冰子彈。完成這項小發明之後,她把這把槍呈遞到一個曾經令她落淚的教授面前。這個故事成功激起了我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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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想粘合這些碎片,焊接敘事目的和我行我素的思想並非易事。在告解的舞臺上,克里斯爾是最強大的,然而當她腦海中的各種聯想拒絕對接的時候,她便趨於虛弱。連續好幾頁的文字讓我欲罷不能,踏上一段路程,先是注意到淚如雨下,轉而觀察這樣的落淚——墜落本身就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克里斯爾引用了加拿大作家安妮·卡爾森(Anne Carson)的一句話,“墜落”是人類誕生之初最早的動作——嬰孩呱呱墜地,也是生命終了、飛天奔月之前的最有一個行爲——垂死之人倒臥長眠。在月亮之上,眼淚依然會墜落,“只不過速度慢了許多,仿若雪花飄落。”因月亮哭泣的人往往要得太多,她寫道,但當宇航員艾倫·謝潑德(Alan Shepard)乘坐阿波羅 14 號宇宙飛船登月時,落下的是懷鄉之淚,全因對地球母親之思念。
克里斯爾還談到了“快樂逆轉”(hedonic reversal),這種情況就更有趣了——在引發痛苦的事物面前,人們反而會感到快樂,哭與痛就是其中之二。眼淚永遠不是同質化的,除此之外,眼淚並非“滴滴平等”。女性流淚能博取同情,也能用作武器。然而落淚的男兒卻總要接受評頭論足,成了一件需要規避的事,態度如何全憑觀者的主觀意志。克里斯爾常常流淚不能自禁,這一秒還是徒勞而放縱,下一秒就悲苦奔涌。
最終這些敘事還是聚合到了一起。你開始覺察到,字裏行間埋着一縷絕望,心力交瘁、反覆無常,在一連串有些躁狂的文本中流淌。起初你仍在躊躇,在自我毀滅的危險懸崖邊徘徊。接下來,緊張升級,這種情緒玷染了更大的空間。這種絕望十分棘手,這也爲這本書增添了一股奇異的衝動。
同情心是個陷阱。克里斯爾說,“這是一個黑洞,把人吸入絕望。想象着自己感同身受,陷入他人的苦難,讓我充滿不必要的無力感。”然而這位詩人卻不斷墜落,無法自拔,無法關閉自己的感受。感受是詩人的一個重要資質證明,脆弱的情緒碎作雋永的文字,這個過程痛苦無比,磐石爲之落淚,雙眸爲之滴血。
在書中,有那麼一些美妙的時刻,讓你一拍腦門意識到那種令人心跳驟停的脆弱,你以爲克里斯爾會展開傾訴。但她選擇戛然而止,強忍淚水,撫慰自己破碎的靈魂。她的摯友比爾在結束自己生命之前,認爲她是一位堅強的倖存者,但她內心並不那麼篤定。自己會被苦鹹的淚水淹溺嗎?有沒有另一種可能,她愛哭的天性其實正是甘霖般的情感支撐?
書中還有一處令人動容。克里斯爾與十九世紀作家、物理學家塞拉斯·韋爾·米切爾(Silas Weir Mitchell)產生了共鳴。這個男人曾經橫眉冷對那些歇斯底里的愛哭鬼,然而理性抵不過詩人的特質,在女兒去世後,他夜夜不眠陷入悲痛。現在克里斯爾有了一個女兒,需要爲之努力生活,爲之變得強大,這個學步的孩子也時常哭泣。“她想吃的那個檸檬不完整了,所以她會哭;雪下得不夠大,她也要嚎啕。”
這一點也叫人絕望。當我們的希望走向破滅,當我們赤裸在自己脆弱本性的面前,當一切可能走向虛無,我們難抑淚流。哭泣的時候,人們的生理也發生了變化——我們眼眶紅腫,抽噎顫抖,這時候人們再也無法自欺欺人,掩蓋真想。克里斯爾說,和意識一樣,哭泣也躺在自我感知的最深處。
(來源:界面新聞)